周娥皇跟着錢惟昱渾渾噩噩地下了馬車,沿着面前蒼松翠竹、桃柳間雜的湖畔小徑,緩步輕轉地繞上了葛嶺的緩坡。
畢竟錢惟昱在此處的莊子圈地不小,每日也不可能讓母妃上下走很多山路——哪怕以仰元妃的尊貴,有竹簾的滑桿可以乘坐,依然是不便的——所以錢惟昱莊子裡給仰元妃住的那座小院,也不過是隻是比湖面高出數丈的背山面湖別墅而已。衆人沿着緩坡左右曲折,不過數百步,便到了院門。
那處院子的院門朝着西邊開,而內中樓宇屋舍卻不是和平常四合院那般正對院門,而是佈局在類似於尋常院子廂房的位置。院子東西出入、南樓北園,充分利用了葛嶺半山的觀景優勢。雖然園子的地基僅僅比西湖湖面高出數丈,但是園子南邊那幢三層小樓卻是可以在頂樓上充分俯瞰整個西湖的景觀風貌。而從別處遠望這裡,這些樓臺就好像嵌在松竹之間,隱隱綽綽。
見到這處既曲徑通幽、又氣象出塵的所在時,周娥皇心中都不由得暗暗讚歎了一番。如果說蘇州的滄浪園是一種以精緻典雅到了極處、以水之靈動、假山芙蓉之欹美爲魂的園林體現;那麼,眼前這座園林就更少了幾分人工雕琢,似乎是渾然古拙到了徹底融入葛嶺、西湖之中。湖山無界,景觀超然。這些園林雖然都是匠人所建,但是從大局的設計上,就能看出主人家的軒昂氣宇、不凡見識。
念及此處,周娥皇也好像在一瞬間忘卻了緊張,滿含柔情地偷偷斜乜了一旁落落大方引路介紹的錢惟昱,心中泛起一股對愛郎的婉轉情愫。
“這處‘半閒堂’的匾額,便是小弟自己題字的了,師姐莫要見笑,當年小弟也曾是少年頑劣,不知上進,只想着寄情山水、遊歷萬方。這‘滄浪園’和‘半閒堂’的名號,多有頹廢之氣啊。”
踏入院門的時候,錢惟昱摺扇遙遙一指上面的匾額,周娥皇順眼望去,果然是有三個用一種沒見過的灑脫字跡書就的大字。匾額也沒用泥金鎏金之類的裝飾手法處理,直接是用朱漆塗抹的,倒和這山水頗爲相稱。
進院門之前,門前侍立的宮女早有進去通報的,因此才進門轉過一座引路的假山,周娥皇便見到一個渾身縞素綾紗、的美婦在侍女簇擁下迎了過來。那婦人雖然處在寒冬,但是卻也竟然不穿棉襖皮襖之類的織物、依然靠綢緞織錦禦寒。織錦上的顏色,看上去也是非常素淡,除了純白,便偶有不易分辨的淡黃或淡青色繡線提花出草木花紋。
織錦綢緞等物如何可以禦寒?所以那婦人遠遠看去,倒是穿的有些繁複臃腫,不走進了細看看不清身材。周娥皇惴惴之間,見錢惟昱搶上幾步想見,也不顧是在院子裡的青石板路上,直接走到婦人面前便雙膝跪地,口中連稱給母妃請安。說是兒臣不孝,本該與母妃膝下每日侍奉,奈何自己要就鎮蘇州、母妃又不願去,這才如何如何云云。
周娥皇見了錢惟昱的舉動,便知道那婦人是仰元妃了。當下也不敢擡頭細看,只是低着頭碎步趨近到婦人身前一丈左右,深深斂衽福了下去,低聲細氣地說道:“臣妾……民女……侄女見過娘娘……世伯母。”
平素聰敏非常的才女,竟然臨到頭時,說話前腦中轟然涌入許多個年頭,一開始幾乎要把她當初拜見南唐鍾皇后的言語搬出來,後來又發現不對,那元妃只是喪偶孀居的婦人,便是曾經尊貴,那般稱呼定然也引人不喜。以至於區區一句話,竟是說得磕磕絆絆。
周娥皇行禮時候,跟在錢惟昱身側的其他女子自然也少不得鶯鶯燕燕地羣雌粥粥。這其中只有蔣潔茹和陳璣因爲在錢惟昱身邊服侍日久、所以仰元妃原本是見過的。其餘周嘉敏、安倍素子等數女,便不曾認得了。
“何必多禮,這定然是周太傅家的大小姐了吧,果真是天仙一般的可人兒。便是不認得,這鶴立雞羣一般的出衆,也不會認差了的。”
周娥皇斂衽深福,還沒徹底站直身子,便被一條雪白的柔荑輕輕摻住,顯然是仰元妃過來讓她不必多禮,那仰元妃一邊摻扶周娥皇,一邊對着剛剛起身的錢惟昱嬌嗔責怪道:“你這孩兒,如何不知禮數,有世交的客人來了,怎不介紹引見一番,便先這般廝混憊賴地給母妃請安!”
“世伯母,是侄女走得急了,也怪不得師弟……”周娥皇搜刮着心中的場面話,讓自己更加大家閨秀一些。看來那錢郎的母妃是好說話的性子,也不刻薄挑剔……路上被“受迫害妄想症”折磨得柔腸百轉的周娥皇一下子輕鬆了一些,說話兒也漸漸流暢起來,也敢擡起頭來看仰元妃,想要投去一個真誠和善的目光。
誰知才見到仰元妃的面容,周娥皇心中又是“轟~”的一陣心旌動搖:“天吶,錢郎的母妃不該是和鍾皇后那般是個雍容華貴、母儀天下的端莊婦人麼?如今眼前這個女子,溫婉柔順、端莊嫺雅倒是絕對夠了,但是看年紀……貌似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吧,竟是錢郎的母妃?是了,仰妃是忠獻王的繼配,定然比錢郎的生母要年輕一些,只不過這般歲數也太……”
見到仰元妃的面容那一刻,對周娥皇視覺衝擊力實在太大了,仰元妃的姿色容貌雖然比她略有不及,但也是一等一的了。而且畢竟人家是成熟婦人,另有一段周娥皇這些在室處女不可比擬的神韻。
俗語有云:若要俏、一生孝。這年輕女子要是一身縞素做小寡婦的打扮,哪怕本身姿色僅能算是區區中人之姿、也要增色三分的。仰元妃衣着素淡,用如絲瀑順滑的杭錦與如煙似霧的繚綾、擇其素色成就這一身穿着,加分之下,已然不遜於周娥皇了。
周娥皇暗暗怪自己此前太守禮節,也沒打聽錢惟昱家人一些八卦,連錢惟昱母妃的年紀都不知道,差點鬧出笑話。剛纔自己也喊了對方“世伯母”,也不知對方會不會着惱自己把她喊老了?可是論輩分,就是該喊世伯母啊。
結果沒想到,未來的“母妃”還沒用言語擠兌和禮法大防來擠兌她,光是比拼姿色就讓她略略感受到了一陣壓抑。
幸好錢惟昱也看出自己此前的交代不夠徹底,現在有些大條。他本是在揣摩女兒家心思方面坦坦蕩蕩的,沒想過其中可能的尷尬之處,當下便藉口說大冬天地在外面敘話不便,扶着母妃讓衆人都往園子南邊的小樓行去,待坐定了再敘談。那座三層小樓門口沒有掛匾額,不過蔣潔茹在一旁偷偷輕聲告訴周娥皇,此樓名爲“紅梅閣”。
踏進小樓,要轉上樓梯的時候,因爲梯上不容二人並行,錢惟昱也不好摻扶仰元妃,便讓仰元妃當先,款款登樓。周娥皇逮住這個時間差,一步上去扯住錢惟昱的袖子,柳眉倒豎地薄嗔道:“你母妃……年歲幾許了,怎不曾告訴姐姐。”
錢惟昱:“二十有三。”
周娥皇“……”
到得樓上,分賓主坐定,剛剛幾秒鐘前發生過的臺詞,又倒過來問了一遍,卻是仰元妃在那裡堂而皇之地笑問周娥皇的年紀。周娥皇只能硬着頭皮答道:“侄女年方十九……”
……
侍女上了茶來,仰元妃也和藹親善地和周娥皇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半晌,夾槍帶棒地把周娥皇家中親人幾何、周娥皇平素有什麼喜好、讀了哪些書、在金陵時與何人交往……就如同查戶口一般統統問了個清楚。周娥皇本就怕這個準婆婆覺得自己太過隨意,也就婉轉隱晦地把自己當初被周宗送去“信州龍虎山張天師”處的“真實原因”和盤托出了。
仰元妃一聽就明白了:這是周宗自己一心殉國、但是不願意妻女玉石俱焚,這才如此的。當下對於周娥皇的人品自然不會再有猜疑。
交談之中,周娥皇也隱隱覺得這個仰元妃雖然是自己的“準婆婆”,但是其實自身的心性也不過是和她年歲相若的少女;只是比普通二旬少女或者少婦多經歷了些生離死別罷了。並不是真個人老精鬼老靈、眼光毒辣之人。仰元妃想知道什麼,也基本都是靠問的,很少有靠着自己的眼光觀察。念及此處,周娥皇心中懼怯和猜疑之心盡去,和仰元妃說話之間也更加坦誠、少有修飾了。
錢惟昱在旁邊,倒好像是一個幫襯的閒人,只能偶爾提醒母妃別徹底冷落了其他客人,免得別人生分了纔好。
安倍素子本就不上臺面,一直只是在仰元妃面前恭敬有加、唯唯諾諾,仰元妃只是略略看了容貌,覺得此女姿色尚可,眉目也不至於妖嬈放蕩,給錢惟昱做個侍妾應該無妨。
周嘉敏則是嬌俏可人、伶俐討喜,加上她有童言無忌地優勢。把幾句明明是變着法兒拍馬屁的話當作至真童言一般說出來,用誇張地驚歎語氣在那裡詫異:“真個該叫世伯母麼?怎的比姐姐都年輕漂亮。人家不叫伯母嘛,人家要叫姐姐~”
這番話說出來的時候,錢惟昱的臉幾乎都綠了:尼瑪你叫我母妃姐姐,那我是不是該叫你小姨了啊?這輩分還怎麼了得?
但是無論錢惟昱心中如何爬滿黑線,仰元妃卻是輸在不知道周嘉敏隱藏在蘿莉外表之下的那顆七竅玲瓏心實在不在其姐之下……於是乎,一幕錢惟昱慣用的扮豬吃虎絕技,就被周嘉敏無恥地剽竊了過去了。
“周太傅當真是當世學宗,家學門風實在令人歎爲觀止。今日得見幾位賢侄女,未亡人心中着實高興得緊呢,時日也不早了,便用了宴再歇下吧,明兒讓昱兒帶你們也遊遊湖,沒得讓客人陪着未亡人悶壞了不成。”
言笑晏晏之間,一場家門閨帷之間的危機,好歹算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