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惟昱那副“叔慈侄孝”的表現,要說完全沒有演技上的破綻,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有一個最大的優勢,是柴榮趙匡胤之類的人不曾有的。那就是他體內的靈魂,加起來已經經歷了三四十年的人生,有了豐富的閱歷積澱;而他的*,表現出來的纔是十八歲的年輕人。這中間的落差,足以讓他看上去如赤子之誠的姿態,騙過絕大多數人。
這和內馬爾帶球會遭到無數人盯防、克洛澤帶球卻沒什麼人盯防,是一個道理。一個少年人,在讀書學問上花了如此多的精力,誰還能相信他是一個在權謀詐術上也淫浸多年之人呢?人類的腦細胞,總歸是有限的啊。
“吳越之地,真是君子之國啊。”瞪了錢惟昱的面龐良久,柴榮喟然長嘆,算是相信了錢惟昱的說辭,“愛卿所言、貴國對於劉鋹逆賊在嶺南倒行逆施的義憤,朕今日也算是相信了……”
眼看着,柴榮就要順勢說兩句漂亮話,把恩准吳越討伐南漢的事情給從法理上確定下來,這時一個聲音卻突然殺出,打斷了柴榮的話語。錢惟昱聽了也是大驚,柴榮這等剛毅君主,居然還能容忍朝臣隨便打斷自己麼。
“陛下且慢!臣有幾個問題,還想請教廣陵郡王殿下。請陛下恩准。”
柴榮似乎也覺得自己剛纔有些衝動了,立刻恩准了打斷者的請求。
錢惟昱見那人站在文臣班列中,也是前五位的位置,心中暗忖此人究竟是誰,卻不想那人開口之前,還是非常有禮地自我介紹了一番:“在下王樸,見過廣陵郡王殿下。”
王樸!這便是柴榮的謀主、寫下了對於南朝君臣來說最爲歹毒《平邊策》的王樸了麼?
“原來是王尚書,失敬失敬。但有所問,小王定然有問必答。”
“敢問殿下,吳越國既然素來以尊奉中原爲立國之訓,近年來,爲何又如此熱衷於開疆拓土呢?嶺南劉鋹雖然無道,戕害士人,卻畢竟不曾屠戮黎民。讀書人受害,自會遷徙他國,相比大軍交戰、生靈塗炭,不知殿下以爲孰輕孰重呢?”
這是*裸地不希望吳越國再開疆拓土了。很顯然,王樸是大周朝廷中,第一個警惕到吳越和大周夾擊南唐之後、取代南唐成爲江東尾大不掉勢力可能性的人。回答這個問題,又要道理充分,還不能表現出絲毫的野心,實在是不易。
“王尚書過慮了吧,自古以有道伐無道,無有不克。吳越既有朝廷受命,自然將士用命、三軍激憤。南漢僞朝離心離德,若能速速克盡全功,又何來多造殺孽呢?”
“看來殿下對於吳越國的武力很有信心啊,居然想着速盡全功。想必吳越國這些年來,也是常年修治甲兵不輟吧。”
“王尚書言重了——小王之叔忝爲先帝及當今陛下敕封天下兵馬元帥、天下兵馬都元帥,命之以討不臣。僞唐僞漢簡稱帝號、素來不尊正朔,若我吳越絲毫不修兵戈,又如何協同王師呢?”
王樸搜尋着錢惟昱語氣神情當中的破綻,絲毫沒有收穫。對於吳越人的懷疑,他也畢竟只是停留在懷疑層面上,此刻試不出來,他決定來一點單刀直入、不給人迴避空間的問題:“在下聽聞,歷代吳越王均曾宣稱,武肅王遺命,要吳越之主尊奉正朔、若有英主,便當納土歸降。可有此事麼?”
宣稱祖宗遺命尊奉正朔、這是吳越爲了外交優勢,多年來一直直認不諱的。但是所謂的“納土歸降”,吳越人只是偶爾放放煙霧彈,從沒有在正式場合提出過——雖然,如果沒有錢惟昱的蝴蝶效應干擾的話,他王叔錢弘俶確實會在20年後納土歸宋、投降趙匡胤。但是如果把這種逼不得已的事情說成是“早想如此”,顯然是不可能的。就算錢惟昱直接承認,也會給人覺得虛僞。
可是,不承認的話,豈不是說明吳越自有野心麼?錢惟昱沒想到王樸會這麼直接、這麼不顧外交上的虛與委蛇……而且,最噁心的是,這種問題,由不得錢惟昱多想,必須是幾乎應聲而答,才顯得你沒有心虛。錢惟昱深吸了一口氣,先硬着頭皮直接應承了下來:
“誠如王尚書所知,小王的父王在世時,便多次對小王提及過此組訓:若遇平定亂世之英主正朔,自當納土歸降以安黎民。切不可妄動刀兵、多造殺孽,陷百姓於水火之中。我錢氏起於兩浙,兩浙百姓,皆如手足鄉親,修整兵甲,不過爲保境安民,又怎能爲一家之私慾,使萬民陷於水火?”
“大言不慚!若果真如此,唐莊宗、明宗時,北地一統,南吳、馬楚稱臣;前蜀王氏僞朝,亦不敵夷滅——當是之時,莊宗、明宗,無不貌似明主,天下歸一已然露形,爲何不見武肅王納土歸降?”
“王尚書說笑了——當時楊吳雖名義上俯首而不敢妄動,但實則阻斷道路、隔絕進貢。我吳越與吳、唐素爲仇敵,如何自解兵戈納土歸降。何況……”
“何況什麼!”
“何況‘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故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我吳越君臣素好文治,只求青史留名,又怎可不慎。用兵用文,所求皆同,至於權柄,不過身外之物。”
一連串咄咄逼人逼問言語的王樸,聽到錢惟昱說出這番話之後,卻是突然反常地安靜下來了,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須臾,回頭緩緩對柴榮說道:“陛下,臣已無話可問,此前臣多疑失禮之處,願向廣陵郡王殿下賠罪。”
柴榮也不甚明白,旁邊的太監又沒文化,不能偷偷問清是怎麼回事兒,最後也是思忖了半晌,才明白過來一點兒,準了王樸所請。
武將一班中,張永德完全聽不懂王樸和錢惟昱在說什麼,側身想問身後的兩位諸軍都指揮使,結果這幫老粗一個都沒聽懂。問到趙匡胤,趙匡胤依然懵懵懂懂,只能是等着退朝之後,找個文官問個明白了。
“愛卿一門公忠體國,爲朕藩屏東南,勤於王事。自今而後,自當君臣勿復相疑。討伐劉鋹之事,稍後自有翰林制誥明發敕旨,付卿持返。”
……
吳越國使團的官面文章,總算已經做完。接見日本高僧、請旨討伐南漢,以及贖易銅佛三件大事,都算是談妥了。
退朝時分,張永德站在武臣一班班首退出了大殿,身後跟着和他討論揣測的趙匡胤等人。另一邊,老相爺馮道站在文臣諸位之首,也風度儼然一步一踱走了出來。張永德雖然不喜歡和博學鴻儒打交道,但是今天朝堂上發生的事情實在沒聽懂,便紅了下老臉,唱個喏,對馮道說道:“馮相,末將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借一步請教?”
馮道鬚髮如銀,這兩年已是與世無爭,倒也頗具仙風道骨,張永德請教,他也不託大,做了個請的姿勢,走到殿階一側,緩緩而行,示意張永德儘管開口。
張永德問道:“恰纔朝會之時,王尚書初始對於吳越使臣咄咄逼人,爲何那廣陵郡王殿下說出什麼‘紂之不善‘,那個啥的話之後,便不再追問,反而慫恿陛下下旨允准吳越討伐南漢呢?”
張永德一問,跟在後面的趙匡胤也豎起耳朵,想要聽個明白。
“呵呵,點檢有心了。那段話是‘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故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乃是出自《論語》,是七十二賢中的子貢,對孔聖人所言的。”
“此言何解呢?”
“這番話的意思是說,哪怕桀紂支流的暴君,他們真正做過的惡行,比之後人所說他們做過的惡行,無疑也是要少得多得多;同理,堯舜做過的善行,也比之後世之人所說的堯舜做過的善行,要少得多得多。桀紂不過是千古積毀的對象,堯舜則是千年積譽的對象。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因爲世人見了惡行,往往牽強附會到失天下者身上,而見了善行,便牽強附會到得天下者身上。所以,比做君子更重要的,是不能做敗寇之輩,若是敗了,哪怕真是謙謙君子,最終也不免被後世污衊毀謗。”
這番解釋,如果換了地球上任何一個人口中說出來,效果都不如從馮道嘴裡說出來那般效果好——因爲馮道本就是地球人當中“先做成功者、再考慮是否做君子”問題的代表,或許只有五百年後意呆利國的馬基雅維利,才能在實用主義程度上與馮道和錢惟昱比肩。張永德和趙匡胤聽了這麼幾句精闢簡短的解釋,馬上就有了一絲新奇的認識。
只聽馮道繼續說道:“便如老夫,世人多有堅貞之輩,詬栃老夫當年屈節、不肯爲石晉死節,反而屈侍契丹蠻夷。殊不知當初拼卻一死之人,又有哪個不是湮沒於青史之中、不聞於世,又或是任從後人抹黑,又何來此後修成《五經》、《九經》的忍辱負重之功呢?
廣陵郡王與老夫也算是學問之上的往年至交了。此人心性,老夫素所深知。吟詩作賦爲《滄浪集》、編成文治至寶《漢和字典》,所求無非乃其當世文宗、文壇泰斗之名聲。求學問至於極限之人,對於世俗權位,本無戀棧。吳越君臣之所以不敢貿然納土,不過是害怕站錯隊、不能認得真正的商湯周武、而怕投錯了那些過眼雲煙的一時之主——說句大不敬的話,若是真個那般,後世新朝修史,他錢惟昱的青史留名、亞聖孔孟之功,又會被史家春秋筆法,抹殺多少?”
張永德聽了,不過也就是聽了算數。趙匡胤聽了,卻是心中巨震。
“原來馮老相爺的見君便降,和吳越人的不願歸降,不過都是怕所遇並非聖主、所投之人不能長坐天下、不能修成國史、吹噓他們的功績罷了。若是陛下能夠掃平列國、內修政理,一改四代更替、國祚不過十餘載的弊端的話,定然可以讓吳越兵不血刃來朝吧……若是某家有朝一日有這種機會的話,定然要剛坐了天下,便馬上讓史官修唐末以來史書……哎呀,真是罪過,怎可有此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