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0. 永離

初春時分,名喚飛雲關的西陲小城如往年一般堅若磐石,牢牢鎮守在南淮。放眼關外,那是通向燕國的飛雲道,只要過了這一地界,便是燕國屬地。

守城的一隊軍士衣甲鮮明,持戈而立。天尚早,城門口倒也清靜,只等第一縷晨光乍現,城門便會格外熱鬧。

因下了一夜的雪,趁隊長不注意,幾名軍士呵氣、跺腳、聊天,其中尤以大李與三兒最爲來勁。

起初聲音尚小,大李四下一望,隊長正在城樓上打盹,這伸長了脖子聽書的都是自家兄弟,膽子便放大了起來,但聲音還是低了些,“前些日子立後了,咱們南淮的皇后娘娘可是侍候過叔侄兩朝天子。”

“啊!”三兒瞪大了眼睛,向其他軍士看去,大家都面面相覷,顯然都不知情。

“大李,這話可是忌諱,你小子亂侃的吧,當心掉腦袋。”

大李啐了一口,正想接下去顯擺,誰知三兒似想起什麼,插嘴道:“那新封的娘娘不就是原先的太子妃?”

“可不就是她。傳言當年太子遭難時,汾陽王迷戀美色,強奪了侄兒媳婦,自己登基沒幾天便將這位太子妃收進了後宮,秘而不宣。後來當今天子撥亂反正,又將她奪了回來,寵愛依舊,如今更立爲皇后,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啊。”

“燕國那公主怎麼辦?”

提到名動一時的燕國公主,大李似乎也頗有些遺憾,“那美公主時運不濟啊,棄國拋家,跟陛下吃了這麼多年苦,到頭來還是入不了陛下的眼。北門的馮爺常去燕國販貨,我聽他說,燕國人將這公主恨到骨子裡了。現如今這樣留在宮裡,又沒個孃家人撐着,還不給人欺侮死了。”

“又吹了吧?人家到底是燕國公主,就是嫁到咱南淮,又有什麼可恨的,近年來兩國是不太平靜,可往前數幾十年,也有燕國公主和親到南淮的。”三兒忍不住頂了一句,“這要是都往死裡恨,燕國人也太小心眼了。”

“呸,你懂個屁,成天就會賭。”大李擡手給了三兒一下。三兒吃痛,咧了咧嘴,拼命揉着後腦。

“大李,你要是知道,就給我們說說呀!”

大李嘆口氣,說道:“這我也是聽馮爺說的,那公主在四年前可是燕國出了名兒的絕代佳人,燕王簡直拿她當自己的眼珠子般疼愛,除了燕國皇儲的位子,要什麼給什麼。後來那公主與避禍在燕國的淮太子遇上了,就鬧出了一場天大的風波,不知怎麼又牽扯了統治西域十六國的圓沙城,爲了她,兩國戰爭持續了近兩年,邊境上的百姓死傷無數,燕國上下無不將她視爲禍水啊,那是往死裡罵啊!”

衆人正談得興起,不遠處出現一陣清脆的馬蹄聲,不急不徐,彷彿信步遊玩。衆人都不由自主擡起頭,遠遠望去,只見天色乍亮處,一人一騎緩緩行來,轉眼便只得數十米的距離。

衆人睜大眼睛盯着來人近前,突然給兩道清澈的目光一掃,頓時說不出話來,馬上竟是位明豔絕倫的年輕女子,正對着他凝眸淺笑。

“姑娘要出城?”大李何曾見過如此明媚得不可方物的女子,臉倏地漲紅了,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是啊。”女子的聲音清悅婉轉,話音甫落,她便以一個極爲優雅漂亮的動作從容下馬。

寶藍絲緞的鬥蓬風中拂動,風帽倏地滑下,那烏亮的青絲被一支翠玉簪挑起幾縷,鬆鬆挽成一髻,除此別無其它飾物,但絕對光彩照人。隨着她舉步移動,髮絲微微傾向一側,半掩住那弧線優美的脖子,略露的肌膚與她的面龐一般瑩白,恍若初雪般皎潔。

“這麼早?”大李抑住心神,拿眼溜了幾位兄弟,見衆人均爲眼前的容光所迫,手足無措地愣在那裡。看來例行的公事,也只有自己來了。

“這個...請姑娘出示手令。沒有手令,那,那就只有得罪了。”

飛雲關處於兩國邊境,進出城皆要出示手令,若無手令,便要搜身檢查。只是這女子若無手令,他們這幫粗人亦決計不敢做出褻瀆佳人的行爲。

女子聞言輕擡手臂,漫不經心地亮出一塊令牌。

大李定睛看時,牌上一個赤紅的‘諸’字飛揚,竟是當朝大將軍諸餘的令牌,當下納頭便拜,餘下軍士亦反應過來,圍過來參拜。大李與三兒打起精神,合力拉開城門。

吱呀幾聲後,一片銀白的開闊大道便出現在衆人面前。

那女子眼望城外的天色,秀眉輕蹙,霓夢般大眼睛恍似煙紗籠湖,隱含點點水光,純淨的眉宇間多了幾分落寞。

“姑娘何時回來,我再替你開門。”大李從未見過如此天人一般的人物,何況又持有淮國大將軍諸餘的令牌,想是將軍家眷,自當要好生侍候了。

“謝謝你了。”她淡淡一笑,最後看了看飛雲關的景緻,便不再留連,從容向前。

突然一陣雜亂的蹄聲迫近,衆軍士驚疑不定地回頭,只見一隊衣甲鮮明的人馬急馳而來,在靠近城門時減緩速度,領頭之人雄姿英發,正是南淮大將軍諸餘。

那女子只略微一怔,脣角浮現一絲淡淡的嘲弄,仍然悠閒前行。

“公主留步!”諸餘轉眼便催騎來到城門口,眼見女子即將踏出城門,神色大變,高聲連喚:“公主留步!”。

“公主?”大李才合上的嘴又再度張開。他與衆軍士一樣呆住了,這仙子般的女子不是諸將軍的家眷,而是公主?南淮公主?

女子聞言止步,卻不回頭,“諸將軍是來送我的?”

或許是怕馬啼踏起的塵土唐突女子,諸餘在數丈外下馬,後將繮繩拋給隨從,急急走向女子。

“卑將特請公主回宮。”他向女子行了一禮,昂然擋住了她的去路。

“哦。”女子挑眉微笑,神態極爲嫵媚慵懶,“你似乎忘記了我的身份,我是燕國公主?”

大李等人幾乎要暈了,原來這女子居然便是他們談了半天,名動天下的燕國公主衛悠。

不知爲何,諸餘竟不敢直視她的目光,垂眸正色道:“公主這一去,便是與陛下絕決了,出城容易,入城難。公主三思啊。”

衛悠側身靠馬,眼望城外漸漸清晰的天色,安靜不語。她烏髮華服,明眸紅脣,神態倔強,那優美的側影連同春雪、紅馬,忽然如畫面一般烙上他心底。這幅畫,完全有別於宮中所見的仕女圖,不但異常鮮活,且飛揚靈動,其神韻亦難描難畫。

她似笑非笑同,緩緩揮鞭指向前方,“我要回家了。”

他嘆息一聲,道:“公主此時回燕,處境定然堅難,不如先隨卑將回宮。待陛下回宮……”

不等諸餘說完,她便足踏馬蹬,微一旋身,人已穩坐鞍上,姿態漂亮優雅之極。

“當年,我愛上了一個根本不愛我的人,因爲愛,我犯了錯,現在,我不再愛這個人,所以我要回家。你不用再勸了,沒人能改變我的選擇。”

“可是燕國臣民……。”

“你是認爲燕國已無我容身之處?”她問。

他一面點頭,“公主當年引發的風暴想必尚未平息。”一面不着痕跡的握住了她的馬繮,淡淡陳述這一殘酷事實。

衛悠只覺心中一痛,狠狠地盯着他毫無表面的臉,片刻,忽然笑了,以袖拂開他的手,冷冷的,無比清晰的語調擲出一句反問:“那又怎樣?”

諸餘一怔,爲她眸中那抹驕傲的光芒所灼。燕國公主,還是如四年前一般倔強、無懼、不可一世,然而他望着她,竟無法生氣,只是莫名地震撼。剛纔雙目對視那一剎那,無數畫面火光電石般劃過,始終纏繞於腦海的卻只有那一幕:燕國莊嚴的鳳凰臺上,年輕的公主穿着嫩黃的雅緻春衫,語笑盈盈間,神氣飛揚地化解了來自西域十六國霸主的難題,那天風大,淡粉色桃花花瓣如雨飄落,輕柔地拂過她的青絲、臉龐、衣裙,幾有片還依附在她那隨風拽起淡綠的長長披帛上……豔陽、春衫、容色、桃花相互輝映,剎那彷彿一脈。

他忽地明白,倔強如她,縱然荊棘滿途,她亦絕不退縮。因而側身候在一旁,終於垂目,不再去看她,低低道:“公主珍重。”

衛悠點點頭,脣動了動似欲道謝,可終於還是未曾出口,默然抿嘴。

忽然,諸餘顫聲問道:“公主是如何從宮牢中出來,又如何有我的令牌?難道是翠……”

她冷笑打斷:“她何曾有這樣的能力,至於是誰暗中助我,還是讓英明的淮王自查罷。”她撥轉馬頭,低喝一聲,馬兒立刻飛馳出城。

諸餘聽得蹄聲漸遠,方纔擡目凝神望向那條爲白雪覆蓋的山道,在心底嘆息不絕。

“但願他能護你周全。”

十餘日後,永寧公主情殤歸燕,由武巖關太守夫婦護送回都城,此事轟動了整個永寧城,街頭巷尾無不議論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