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打芭蕉,春寒正濃,室內卻暖如四月溫泉。
衛悠左手持杯品茗,右手拈一枚玉白晶瑩的棋子,不加思索,直落棋盤。
仲孫問梅錦衣華服,眉宇間自有三分書卷清氣,待衛悠落下這一子後,她展眉微笑:“這次是我輸了!”
衛悠站起身子,懶洋洋地舒展身子:“皇嫂,承讓了。”見問梅柔柔一笑,開始擺弄棋子,便張大眼睛,唉呀一聲,拉住她衣袖,似笑非笑地道:“知道我爲何會勝麼?”
問梅不解搖頭。
“因爲你心不在焉。”她俏皮地眨眨眼睛,“太子哥哥還在等你回去呢,這幾日,你一直在陪我,寬慰我,就與小時一般無二。其實我心裡明白,今天的永寧公主僅僅是一個蒼白無力的封號而已,你怕我爲此生閒氣,是麼?我不會生氣的,現在夜已深,你快回去吧。要不,太子哥哥可要怨我這妹妹太會粘人了。”
問梅雙頰不覺暈紅,眸中雖有薄嗔,面上淺笑依然溫婉可人,她伸指輕點衛悠眉心,“你呀,還是喜歡拿我開玩笑,沒個正經。”
忽地,眠月宮外的太液池畔驚叫與苛責之聲融成一片,嘈雜喧譁。
她心下一凜,不待侍女們動手,自己已拉開門,只見當值的幾名內侍與宮女正竊竊私語,見她出來卻又頓時噤聲。
才被指派到眠月宮的侍女素心已搶先道:“那邊怎麼了?”
初時無人應答。素心只得再問,最後一個內侍顫聲道:“聽說,聽說朝陽公主的近身侍女秀蘭投水自盡了,就在太液池裡,福公公正命人打撈呢。”
突然,又一聲悶雷劃過靜諡的夜空,在如墨的天邊點亮一束巨大的白光。
問梅掩口驚訝不已,衛悠則透過空朦的雨簾,如墨的天幕,隨着內侍指出的方向望去,神情沉鬱,一則是驚,一則是憂。
翌日清晨,祿公公滿面笑容地走入眠月宮,另有一名內侍鄭重捧上衛賢送來的玩器,恭敬地跟着。
衛悠對玩器並不感興趣,但也不得不強作歡顏,收下道謝。末了,祿公公含笑自袖中取出一張墨綠色的燙金貼,雙手奉上:“公主,這是大將軍讓老奴轉交的。”
她接過後輕輕展開,一行恣意霸氣,不拘一格,且又風骨凌歷的熟悉字體隨即躍入眼簾。
今日午間,
佳釀相候。
她錯愕之後,不由失笑,他二人關係曖昧的傳言早已朝野盡知,明明滿城是非了,他非但不知避嫌,還如此鄭重其事地下貼請客?難道他真不懼流言,亦不怕損己清譽?
待梳洗後,她在素心的陪伴下步出眠月宮,沿着□□走到北面的太液池邊,東首一帶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掩映着,別有一番韻致。
面對脫俗如斯的佳景,她只覺心神俱,滿懷愁絮亦爲撲面的清風吹散,正欲好好欣賞一番,素心卻突然拉住她,臉色變得蒼白,欲言又止。
“怎麼了?”她不解地問道。
素心尚來不及回答,林中便傳出幽幽女子的聲音,似乎在念什麼古句,她忍不住緩緩上前,仔細傾聽。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
清幽的竹林中,一個素衣女子背倚着一竿青翠欲滴的亭亭碧竹,長及腰間的青絲披垂,不過三十六七歲,面容極爲美豔,只是目光有些呆滯。
她面龐輕仰,目望天空,口中喃喃自語。
原來是“長門賦”,她心底暗暗嘆息,多半又是那宮失寵的妃嬪,正待退回,腳下卻不經意踏入一片乾枯的落葉之中。
“沙沙”幾聲輕響,頓時驚動了女子,她倏地轉過頭來,眸中帶着受驚的惶惑神情,看着兩位‘不速之客’,下意識退後好幾步。
衛悠望着那張曾經光彩照人的面龐,難以置信地失聲驚呼,“玉妃娘娘?”
或是看清了她的樣子,玉妃款款步出,移步時如流風臨波,一身素淨卻也整潔的衣初輕揚,一舉一動皆如昔年一般氣度優雅。
待玉妃靠近後,衛悠薄施一笑,極爲恬淡從容,便在她欲更近一步時,素心低低道:“公主小心,她瘋了。”
她聞言一怔,便在這一瞬間,玉妃突然發出一連串尖銳的笑聲,衝着她們走過來。
“你這鬼魅怎麼還來纏我,告訴你,我不害怕,以前不怕,現下也一樣不怕。”玉妃那雙無神的眼睛充滿了怨毒,死死盯住衛悠,一步步迫近前來。
素心硬着頭皮擋在二人之間,蒼白着臉龐,勉強笑道:“玉妃娘娘,這是永寧公主,不是什麼鬼魅呀,你好好看看清楚。”
玉妃半眯着眼睛,似乎想憑藉着林間微弱的光線看清楚衛悠的樣子,好一會,她爆發出幾聲淒厲的慘笑,喃喃道:“是你,是你!”
笑聲未息,她猛地一下推開素心,撲上去便卡住了衛悠的脖子,尖聲大叫:“我捏死你這鬼魅!”
這一下猝不及防,衛悠只覺喉嚨一陣劇痛,連呼吸都困難了,只得拼命掙扎,但怎知神智不清的玉妃力氣居然大得驚人,任如何用力亦無法掰開她的手指。
突逢如此變故,素心嚇得面無血色,她飛快使勁拍打玉妃的後背,口中大聲呼救。
玉妃眼睛放着興奮的光芒,喉嚨裡發出奇怪的聲音,力氣越來越大,衛悠只覺難受之極,呼吸愈加艱難,幾乎快要昏過去了,掙扎也漸漸無力。
不知爲何,洛少謙那張堅毅的臉龐自逐漸空白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驀然間,玉妃鉗制着她咽喉的手鬆開了,她咳了幾聲,身子軟了下來,素心驚呼一聲,轉身便想扶起公主,自知眼前人影一晃,長身玉立的趙王衛逸已先她一步攙起驚魂稍定的衛悠,平靜卻也冰冷地回頭斥責道:“你在宮中當了幾年的差?如此不知輕重,竟敢將公主帶到此地?”
衛悠驚惶地看着目光陰鬱的衛逸,再看看神情恍惚的玉妃,一個疑問慢慢浮上心頭。她依稀記得母親病逝時,她不過四歲而已,還記得那一年的元宵夜,雪下得特別大。一朵,一朵,宛若因風而起的柳絮,漫天飄落。黃琉璃瓦、青磚地、銅鶴、日晷……都染上了銀白的顏色,御園中的梅林忽然株株盛放,整個後宮都是暗香浮動。母親應玉妃之邀外出賞梅......洛夫人陪着年幼的她與少謙,爲解悶,她們在宮裡放了好多煙花,因爲母親不在,她還深深遺憾,夜深了,洛夫人與少謙都離開了,她還在撐着不願去睡,堅持要讓母親看看美麗的煙花。
可惜終究沒能等到,她不知道母親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第二天的清晨,她才睜開眼睛,母親最貼心的侍女青絲便眼淚汪汪地告訴她,娘娘病逝了。
她赤着腳跑到母親的牀榻前,只見母親靜靜地躺着,臉上毫無血色,她邊哭邊拉着母親的手,拼命搖着。
太醫說是得了風寒,加上體弱多病,積鬱太深,難以迴天。
難以迴天?何等沉痛的四個字,她回憶不起當初是怎樣渡失去母親的日子,或者是不願回憶那錐心剌骨的往事。至到今天,那痛還是深附於血液中,並未隨着時間流逝而淡漠,反而更加清晰了。
因而她懂得衛逸的痛,柔聲問道:“玉妃娘娘的病還未治癒麼?”不知爲何,她隱隱感覺玉妃片刻前看自己的眼神極爲怨毒,彷彿是一種深不可測的恨意。
衛逸一笑,淡然言道:“十幾年來,太醫們對此症俱是束手無策。”
玉妃對他們的對話似乎不感興趣,飄忽不定的目光越過她的臉龐,遠遠落在水氣涳濛的太液池心,張大眼睛,故作神秘地湊上前,對着她道:“知道那兒有水魅出沒麼?我見過,就在元宵節,梅花開着的晚上,繞着湖面,飄來飄去,很美,很可怕……”
衛悠隨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湖面碧澄如玉,一派祥和寧靜,但玉妃的語氣卻讓這清雅的太液池平添一股陰鬱妖邪之氣。
“難道水魅與我相似?”她半是不安半是疑惑,敏銳地問道。
衛逸脣角微微上揚,不悅地道:“皇姐,你怎麼也喜歡胡思亂想?”繼而扶着喃喃自語的玉妃慢慢走向竹林深處。
也不知怎樣離開的竹林,她毫無目的地繞着太液池走,素心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公主彆氣了,自從玉妃娘娘瘋了以後,她常常......,”話沒說完,衛悠驀地停下來,若有所思的眸子略有幾分黯然,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素心發怔的臉龐,“你幫我想想,玉妃是何時瘋的?”
“奴婢進宮的時間短,好多事兒都不知道,不過聽說玉妃娘娘是在十六年前開始神智不清的,逢人便說太液池中有水魅,鬧得人心惶惶,後來陛下盛怒,玉妃便被禁固在自己的寢宮內,不得與外人接觸,因此這個傳言才慢慢冷卻。”似乎想到什麼似的,她忽地面色一變,掩口驚問:“難道昨晚水魁又出現了?所以翠微宮的那位姐姐才......”
“十六年前。”她的語氣極其不穩,答案與早已模糊不清的記憶差不多,她頓時如墜冰窖之中,全身一陣冰泠。
太液池畔發生過的事會是怎樣的悽慘?怎樣的驚心動魄?以致連玉妃都不能倖免,落得如此下場。她雖然瘋了,但吟誦長門賦的語氣,至怨至恨,那種恨意彷彿已深刻地烙進了她的血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