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5.豆泣

衛賢站在那裡,脣角輕勾,淡漠地笑了。沒人知道他現在想什麼,絕望,抑或是在最後時刻痛擊對手的快樂。

“痛麼?是啊!你一直在忍、承受和反擊。這正是我由衷欽佩你的地方,經歷了這麼多的痛苦,你本該哭得死去活來,本該精神崩潰意志消沉茶飯不思,可你沒有。你骨子裡象父皇,和他一樣擁有令人羨慕的意志。沒有什麼能將你擊潰,除了來自至親的背叛。問梅看見了你致命的脆弱,她等了太久的機會,人只有在非常時刻纔會被感情傷到,因爲沒有時間去適應,分析與權衡。水魅的傳聞,湖心漂浮的衣物,都是她的手筆。顯然,你惶惑了,你開始懷疑,對七弟的信任也開始動搖了。”

衛逸嘆道:“皇嫂心思縝密,可她還是輸了。”

“那是因爲她也沒想到,你――素來無情的趙王,竟會如此多情。我們在宮中各重要位置均布有兵力,惟獨在西菀只留得很少,你竟然會冒險去了那裡。我本以爲父皇生的全是一羣天性涼薄的怪物。”

衛悠彷彿並不震驚,然而無可掩飾的失魂落魄還是浮現於眉眼之間,她聽見自己以近似木然的聲音問道:“我母親到底是怎樣的死的?”

“秘密。”太子笑得格外愉悅,聲音卻冰冷得失去了溫度:“我永遠不會告訴你,我要讓你日後的每一天都生活在焦慮與猜疑中。”

頓了頓,他又指着衛逸,細細端詳那出奇張年輕的臉龐,深遂的眼睛,剋制的神態,完全超脫年齡的一種靜,仿若一切都與他無關,然而卻又息息相關,不覺停止了空洞的笑,道:“我從不曾想過永寧的歸來會爲我帶致命的危機。”

“但你還是遣人刺殺我。”

“問梅執意如此,她怕你會給我帶來意想不到的危機,果然,你回宮之拮處處與我對立,並試圖重掀東陽舊案,令父皇開始懷疑當年的真相,暗中徹查丞相。”

“父皇何等精明,他要查,不久便會水落石出。”衛悠盯着他的眼睛:“你害怕了,爲了阻止,你設法令父皇一病不起,並換掉了父皇的侍衛。你想利用這個機會名正言順地掌控朝政,鞏固自己的地位。可你還是沒想到,父皇會命趙王監國,偏偏他比你更有駕馭羣臣的天份。”

衛賢苦笑:“是的,父皇精明得可怕。他命洛少謙揮師北鄆,故意讓我覺得趙王孤掌難鳴。之後趙王藉口兵敗請援,調走夜皎等三城的駐軍,引得朝中人人厭戰,希望議和,這更加令我錯估了形勢,以爲這是逼父皇遜位的最佳時機。問梅本是有幾分懷疑,她盼淮王依約出兵相助,但那姓楚的卻爲了你毀約而去。我等不了,若洛少謙得三城駐軍的兵力,擊潰圓沙得勝還朝,趙王的威望將令我望塵莫及,迫不得已,我們只有行動。”

她靜靜頷首,目光黯淡,卻沒有了淚水。

衛逸似乎感應到她絕望之後的冷靜,心中殊無勝者的快意,反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

衛賢充滿嘲諷地望着弟弟,見他完全一副波瀾不興的沉靜,便無可奈何地仰天嘆息:“現在這滿屋子裡死去的人都有了歸宿,卻都很不幸……這一切都起源於權力,可悲之極。如今父皇的血脈就只剩下我們三個……不,是四個,我忘記了,朝陽還活着。”

衛逸擡首望了望陰鬱的衛賢,冷笑:“這是權力的選擇,它喜歡強者。大燕只能有一位君王,百姓承受不起無邊無境的殺戮、戰爭、背叛……你視而不見,爲了永遠沒有能力操控的夢想,故意縱容仲孫氏泄露機密,換得敵國短暫的支持。”

“夜長夢多,若父皇真有心傳位於你,我的境遇將更加不堪。”

這時寧秀玉撫着帶血的斷腕,魂顛顛步入,最後停駐在太子身前,腳下很快就積了一攤血水,衛逸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投向他。

寧秀玉恍若不見,目光牢牢鎖住太子,然後緩緩跪下,慘白無色的臉上居然有一絲大無畏的神情,緩和了太子漸趨暴戾的情緒。

衛賢欲以相扶,寧秀玉卻含淚搖頭,悲慟地笑道:“太子,您敗了。成王敗寇,自古皆然,再活下去的每一刻都將是對您身心的凌遲。當年是您憐惜我的音律天份,將我從一羣待施宮刑的少年中挑出來,並給了我實現夢想的機會。從那開始,太子的快樂憂愁就是我活下去的理由。陛下認爲您缺乏治理天下的才具,您因此抑鬱、不快樂,我感同身受。可太子的夙願終是無法實現了,從此刻起,不管地獄天堂……我願與太子爲伴,黃泉之路再苦再難,不離不棄。”

“好,無法與秀玉同生,至可以同死!”衛賢淚流滿面,一擡首,盯着衛逸的眼睛,“你不必這樣看着我,是的,他是我至愛的人,我今天要讓燕國人都知道這個事實!”

“問梅呢,她對你而言又是什麼?她現在又在何處?”衛悠幽幽嘆息。

衛賢淡淡一笑:“她心中另有所愛,你難道不知道?我負她良多。這麼多年,我只能給她一個華麗的名分。日復一日積澱而成的傷痛與寂寞把她變成了一個具有野心的人。當她一次又一次地敗於愛情,與你的爭鬥便成了她的樂趣,權力便成了她最大的慾望。永寧,我們都是可憐的人,然而她的可憐卻是我造成的,因此我盡力地維護她的地位,給她想要的東西。她比我會審時度勢,當洛少謙的神羽軍攻城之時,她便判定了我的敗局,相信現在她已帶着我惟一的骨血安全離開了。”

殿內陷入了可怕寂靜,衛賢扶起搖搖欲墜的寧秀玉,兩人神色莊重地自她面前緩緩走過。

望着沉默的衛逸,她知道這是決定太子命運的時刻……今天只能有一位皇子活下來。

“永寧,你還相信他麼?”衛賢頭也不回地輕輕一笑,“他就是頭狼,父皇當初沒看透,你現在看透了麼?”

忽然,他僵直地立在那兒,彷彿瞬間被冷凍,一縷血自他的嘴角緩緩流出。低目,端詳那從胸間穿透的劍尖,不覺笑了:“父皇,你會在天上看着他,對麼?”

“太子哥哥……”死亡的迫近令她不堪重負地側首,爲何她總在見證至親遭受的滅頂之災?

凝視着似乎永遠掛在衛逸脣邊的隱約笑意,她第一次感覺到徹骨的寒冷,睫毛一顫,清亮的淚自眸中零落。她的目光移向他持劍的手,終於忍不住掩面尖叫起來,悽楚的聲音彷彿穿透了寢宮的寂靜,引得殿外砰地一聲巨響,似有人踹開了殿門,大聲呼喚她的名字,跟着一片刀劍相接的金屬撞擊聲。

寧秀玉面容肅穆,倒顯得格外平靜,向趙王拜了拜,猝然迎向令太子致命的劍尖,只悶哼一聲,睜目而死。

天亮了,遙遠的天邊啓開第一道明亮的紅光。

永寧城從血腥中甦醒,衛逸平亂後在朝臣擁護下登基,史稱武宗。

新帝繼位,循例大敕天下,百姓自然歡欣無限,期待百廢待興,遠離戰禍。一衆功臣免不了賞金封地,但洛少謙本是如日中天的權臣,賞無可賞,衛逸下旨免去威遠將軍入宮下馬解劍的禮法,以示榮寵,並將其麾下將士一一厚賞。惟有仲孫謀因乃父之過,堅辭賞賜,請旨降罪,衛逸雖不允,卻也不得不命他暫時賦閒。

一衆朝臣奏請冊立皇后,以保燕國皇室後繼有人。衛逸自不能拒絕,便頷首應允,交由內臣操辦,自己並不熱衷。他本有位溫柔安靜的王妃,那秀美如花的侍郎千金沈氏嫁他不到一年,雖不甚受寵,他卻未納側妃。

深宮的清冷孤寂令沈氏倍感抑鬱,她傾盡心力仍無法得到丈夫的歡心,不久便病逝歸去,快得在他心上沒能留下任何痕跡。不過短短一年,他已記不清她的樣子了,因而除按禮賜下諡號之外,後宮便空懸待主。

又過數日,衛逸在朝上宣佈進封永寧公主爲寧國長公主,賜下封地。這位爭議不斷,身負罵名的公主以聰明才智助當今皇帝登基,朝臣自然明白其榮光更勝當年,待衛逸詔書一下,立呼聖明,聯決出列相賀。

入夏,晨風自殿門紗幕的縫隙中徐徐吹入,拂過衛悠的肌膚,依舊覺得沁涼入骨。

自從宮變之後,到先帝入陵下葬,她滴淚未落。宮人俱稱奇,後來見她態度淡漠,又偷偷議論她天性涼薄。

惟有洛少謙知道,她傷到了,很深,深到她將自己封閉在另一個世界中,阻止任何人的進入。撩起柔軟的紗簾,她當即驚跳起來,愣愣地看了看他,驚惶地轉首四顧,然後不住退後至牆壁:“我現在誰都不想見。”

洛少謙已經逼近,低首凝視她,道:“陪我去打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