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8.弓藏

遠山空靈, 夏葉青翠。

然行宮中卻空曠,滲人的靜,偶有蟲鳴鳥啼伴着細碎的風掠過碧綠的林子, 發出和悅的木葉濤聲, 擾得衛悠心中不安。

行宮外的風景, 亦是洛少謙心之所往, 他凝眸遠眺間便有了幾分沉吟思索的意味。

名震天下的威遠將軍, 燕國的戰神將軍。人人提及時,都會又羨又妒地嘖嘖稱讚:‘洛少謙?天底下還有那個男子的光芒比得了這少年將星。‘

豈知這般光芒終究還是無一例外的灼傷了新任天子的眼睛,或是寢食難安了的地步, 畢竟手握重兵,權傾一時的同時也附加着死亡的陰影。

鳥盡弓藏, 這是朝陽送來的忠告, 典故背後的含義不難理解。他惟有冷笑, 以少年天子的手段與城府,只怕想的是兔死狗烹。

衛悠握着衣襟, 胸中涌起一股難言的失望與氣悶。與仲孫氏較量時,衛逸所無不用其及,手段殘忍。然仲孫氏勾結楚灝,協助圓沙襲擊東陽,此後又不斷泄露燕國機密, 那便是國與國之間的紛爭, 身爲皇族中人, 守護本國利益, 自然是責無旁貸。她曾在心中質疑卻未否定他的行爲, 但卻爲何在燕國經歷了一場駭人風暴之後便急着向功臣下手?

難道是僅僅是因爲功高震主?

忽然,她心裡彷彿明白了, 不禁憶起那幼時喜歡躲在自己身後,睜着一雙無辜眼睛,許諾要保護她的柔弱孩子……輕輕咬脣,她心底悄語:‘逸,你可知我與少謙都不信命,也從不認命,你能奈何?‘

‘他要,我給。‘良久,他狠咬下脣,吐出一句話,儘管他不捨得傾心血一手建立的神羽營,因而凝望着她的神情,便是那般的故作灑脫。

‘你真讓我意外……‘她垂首,自然明白他口中的他指的是何人,因而低聲自語:‘我以爲你會憤而反抗,你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他揚眉,目中似有堅定的隱忍:‘我洛少謙不是愚忠之人,君雖負我,國卻未負我,有生之年,我絕不會與國爲敵。‘頓了頓,忽然傾前,執起她的手,這突兀的舉止攪動了靜止多時的空氣,漣漪般輕漾開來。

她驚訝中隱含幸福的愉悅,一揚首,清澄的眸光便迎上了他漸漸灼熱的眼神。

‘跟我走,天涯海角,不離不棄。‘他認真地期待與承諾。

她怔怔望着他的眼睛,心下感動。他明知前途將滿是荊棘,卻也甘受無悔。‘爲何對我這麼好?‘

他沒有回答,但她依然從他的劇烈的心跳中得到了答案。

‘好。‘她想也不想,含笑點頭,擡眸,眼中光彩流動,彷彿欲把他的容顏烙於心上。‘我知道一個地方,在圓沙與南淮交界處,因爲太過美麗寧靜,我給它取了個名兒――雲上。我們就去那兒,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每天騎馬打獵,放牛牧羊,快快樂樂地過日子。‘

眺望着天邊的景色,她依稀看見了如血的殘陽;一片美麗的湖泊;茂密的胡楊林;成羣的牲口;木屋裡嫋嫋升起的炊煙;抱着小孩的壯實女人。宛若圖畫般,一幅幅閃現在眼前。雲上,她從楚灝身邊逃離,狼狽躲避賀術易追捕時誤入的仙境,那就是她嚮往的地方。

‘只要你喜歡,我們就去雲上。‘他眼睛亮了亮,笑了。如孩子般天真。

‘我們是要離開,但不能因此連累朝陽公主。福公公輔助趙王登基,頗爲當今天子看重,平日裡都是候在君側,寸步不離。今天卻一反常態,追着朝陽公主來到行宮,其中必有原由。‘衛悠一轉念,冷靜地分析,擡首的一瞬,一抹倔強的神色自她清亮的眼睛中一閃而過。‘我們不能輸!‘

洛少謙見她秀眉輕蹙,眸縈深憂,知她又在思慮應對之策,心下不覺憐惜,於是話鋒一轉,朗聲笑道:‘你先休息,我去打只野鹿,你等着。‘

‘一切小心!‘她先是錯愕,後一轉念,明白了他的深意。

他按兵不動一則是要佯裝不知情,以靜制動,另一則便是要爲朝陽脫嫌。試想若在朝陽離開之後便立刻行動起來,任誰亦會懷疑到她此行的目的。

是夜,洛少謙的隊伍盡興而回,人人收穫頗豐,尤其是洛少謙,鞍前掛滿大大小小的獵物。

‘將軍回來啦!‘於是營地一片歡騰之聲。

衆軍士迎上前來,一面喜滋滋的點數,一面吆喝着廚師整治起來。洛少謙今日對狩獵興趣不大,引弓尋捕獵物之時均一直留神觀察他人情形與地勢,反覆思索對手將怎樣出手。

待兩名侍從吃力地將一物擡至衆軍視線中時,驚呼乍起:‘虎!兄弟們看吶,將軍竟然獵到虎了?‘

一時間歡呼讚歎不絕於耳,人聲沸騰,直入行宮。

素心循聲探出向外看了看,忍不住扭頭,笑咪咪地望着衛悠,歡喜道:‘大將軍打獵回來了,公主不出去瞧瞧麼?外面好熱鬧。‘

於是行宮的門無聲地開啓,柔光傾泊溢出,有道窈窕的身影披着一身溶溶清輝,輕巧飄落於霧氣瀰漫的林間,直至篝火堆前,那容顏瞬間點亮了衆軍士的雙眼。

洛少謙正抱着酒罈仰首痛飲,忽感耳邊喧囂凝固,便引袖拭脣,愣愣回身,見到她時,不由哈哈大笑起來,頓時明白了安靜的原由。

素心見無數雙年輕火熱的目光均向她們主僕二人射來,心下大是羞澀,無奈衛悠絲毫不以爲意,嫣然一笑,阻止了衆軍那倉促的行禮。

大將軍傾心長公主的傳聞由來已久,衆軍雖覺長公主婦德有虧,但她巧解圓沙難題的聰慧,力主察證東陽之戰真相的勇敢,還是深合鐵血軍人的心意。不由自主聚前,好奇的想要看清這在非議中成長的長公主。

洛少謙尚未開口,他麾下因功升爲果都尉,正春風得意的封研忽地越衆而出,揮手命衆軍停止喧鬧,冷靜地道:‘夜深露重,公主千金之體,怕是承受不住。這林子裡也不太安全,或有閃失,陛下必定怪罪臣等失責。還請公主返回行宮歇息爲好!‘

洛少廉怔了一下,眉毛揚起,似笑非笑的詰問:‘封研,你也太過謹慎了。行宮乃天子腳下,又有我神羽營的將士駐守,難道你還怕仲孫氏的餘黨作亂?‘

封研聞言神色一變,只應了一聲,便不再多言。

衛悠看了他一眼,只覺那雙眼睛中頗有忍憤的自抑,微感奇怪,驀地心中一凜,腦中劃過一個念頭,彷彿隱約窺見了衛逸的心思。

她當即打定主意,微笑道:‘聖賢有云: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你們這般熱鬧,我又怎能置身事外。既然遠離廟堂,我們就不論身份,有酒一起喝,有肉一塊分,如何?‘

如此一番‘豪言‘,若出自男子之口也就罷了,偏偏出自一位嬌怯怯公主之口,軍士們一時面面相覷,欲喝彩卻又無法啓口,人人憋着憨笑不言。

洛少謙忍笑道:‘我相信以公主的身份自然是說到做到的,不過,要與將士們打成一片還要請公主付出點代價……‘他話音一落,旁邊立即有人跟着起鬨了,顯然是開始接受她的驚世駭俗了。

衛悠瞪了一眼洛少謙,心思一轉,笑道:‘那就說說要我怎麼付出代價?‘

衆說紛紜到最後,洛少謙決定由衛悠輪番給兄弟們敬酒,如果有人拒喝便不得通過。他見她眼睛張得大大的,表情似乎很吃驚,於是傾身伏在她耳邊低語:‘如果在是雲上,日子想必會這樣過。‘

衛悠無聲展顏,看了看他,見他望着自己,一臉得意的壞笑……不由揚眉,‘好吧,看看我們誰纔是笑到最後的人。‘

這便是應了賭約,衆軍興奮得足手舞足蹈,惟有封研表情深沉地立在那裡,冷眼旁觀。她亦不理會,領着素心緩緩走出來。

一瞬間,似連呼吸聲都消失。如此的距離,不僅可以聞到來自她衣袂間散發的芬芳香澤,看見她咄咄逼人的美麗,若一伸手,甚至還可觸及她精緻華美的織衣衫,然而她矜貴的氣度仍在提醒衆軍士,這咫尺之間的距離其實遙遠如天邊。

所有的人都看着眼前的女子嫋嫋而來,爲每一位軍士斟酒,有數位天性大膽,愛玩愛鬧的副尉本欲配合將軍爲難公主,等回過神來,自己卻已飲下了,無不懊惱萬分。

‘長公主,卑將也老大不小了,可連媳婦的影子也沒看到,您身邊這位姑娘配我正好,若是公主願意爲媒,這杯酒卑將就痛快喝了。‘

終於,一名副尉笑嘻嘻地扔下了‘戰貼‘,引得衆軍鬨然叫好,連洛少謙亦笑得眉飛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