餛飩嚼在嘴裡也辨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可一碗熱餛飩下了肚,石桂身上到底有了些暖意,連着走了幾條街,先是出了一身的汗,跟着又站在街口吹冷風,身上又溼又冷,指尖都凍紅了。
劉婆子幾個也不知往哪兒去了,來來回回都沒見着,靠她一個是怎麼也找不完的,捧了碗把湯喝盡了,這才點頭,也顧不得問明月怎麼會來這兒,看他把小菜全扒進嘴裡,碟子和碗自有人來收,指一指兩邊的城門:“新進城來的人都住冷暖鋪,你往客棧裡找找不着的。”
石桂還真不知道什麼叫冷暖鋪,明月笑一回:“那些個進城的,無論是辦事還是尋人,頭幾天摸不着北,都在城門口的冷暖鋪裡頭歇腳,等找着落腳的地方,再往城裡去。”
石桂不知道進城還有這一遭,她是跟着宋家進城的,下了船直接走到尚書巷子,至於劉婆子幾個,這輩子都沒出過金陵,就更不知道了。
明月還是小時候跟着師兄來金陵給張老仙人送壽禮的時候住過暖鋪,來的師兄弟們也都不識得路,先在暖鋪裡歇下,要了水洗漱過,打理得齊齊整整的,問明白了地方,這才拎着壽禮去了圓妙觀,明月見着許多尋親的辦事的,都先在那兒落腳,租錢也便宜,一人一天二十個錢,若是冷鋪,還更便宜些。
石桂跟在他身後,往城門口的冷暖鋪子去找,先找過暖鋪,都搖頭說沒有孤身女客,等石桂再說有沒有結伴一道來的,那人便拿眼兒打量她,若不是她看着是正經營生的人,連這話都不答,揮了手道:“往下家去尋吧,咱這兒沒有。”
明月同人套起交情來:“約摸是個三十來歲的婦人,是來金陵城找人的,還着人送過一封信,你看看,可有這樣對得上號的,實是不知道幾個人來的,家裡那許多姐妹呢,哪個跟着哪個沒跟着,怎麼猜得着。”
那人這才放鬆了臉色:“咱們這兒是真沒有,你往前頭問一問去。”就隔着一條街,冷鋪怎麼也比不上暖鋪,說是冷鋪,那就是無燈無火無熱水的,只有一張牀,連鋪蓋被子也無,樣樣都要自己料理,那兒住着的都是貧苦人,來金陵找營生的。
冷鋪再差,又比濟民所好些,明月料着既能送信來,就不至於跟流民似的住在濟民所,拉着石桂去小院邊,裡頭招呼的人也無,也就是有巡城的兵丁時不時露過,又挨着城門,兩隊守城兵時時換崗,裡頭這才安安生生,沒人鬧事。
石桂一間一間找過去,明月就在她身邊陪着,倒沒人敢仔細打量她,她叫了兩聲娘,又改了口,叫秋娘,連着叫了兩三聲,也還是無人應。
明月替她一起喊,拿眼兒不住瞥她,纔剛根本沒想得起來問,這會兒纔想着,要是她找着了娘,是不是還要去穗州。
石桂發急,要是這兒再沒有,那秋娘是去了哪兒?金陵城這樣大,哪裡還有她能落腳的地方,真個沒找見,明月又動起腦筋來:“莫不是住在土地廟裡?”
石桂還真沒想着這一茬:“這總不能罷。”金陵城附近哪裡有廢棄的寺廟,都是香火鼎盛的,她就是借住,也不能夠住在寺廟裡。
他們找了幾回,倒是冷鋪裡頭有人說話:“你可是來找你娘跟你姐姐的?”石桂一怔,她哪裡有什麼姐姐,反是明月眼兒一轉,孤身女人上路,結伴也是有的,笑一聲問:“不知道是什麼模樣的?”
那人咂了嘴巴,眼睛盯着明月手上拿的醬肉餅子,是他預備着回去給喜子吃的,看那人眼兒盯着不放,嘿嘿笑上兩聲,那人嚥了唾沫:“一對母女,來金陵城找妹妹的,說是賣給了大家子當丫頭。”
石桂正要點頭,明月一把拉住了她:“也不知是不是,再聽聽,這會兒往哪兒去了。”那人看他不信,原是貪他兩個肉餅子的,這下倒氣起來:“怎麼不是,兩個都是瓜子臉白皮子,那小的還識得幾個字兒,兩個商量着要是尋不着人,就支個餛飩攤子,還把營生做起來。”
這個嘴裡的“姐姐”是不是綠萼?石桂腦子裡頭亂紛紛的,也想不通綠萼怎麼會跟着秋娘出來,陳娘子跟陳大郎又去了哪兒,她來不及細想,明月已經替她問了,他無把兩個肉餅兒塞過去又道:“那這兩個人往哪兒去了?”
石桂卻拉他一把:“我知道在哪兒。”說着急步出門去,明月聽那人又說上兩句,早就離了冷鋪,也不知往哪兒討生活去了,這兒三教九流,多是無處可去的人,兩個女人也確是不會留下。
石桂一路往東城去,明月兩步就追上她,石桂走上兩步卻忽的停下步子:“東城往哪兒走?”她說是在金陵城裡呆了這許多上,跟着出門卻就那麼兩回,還真分不清東門南門。
明月笑一聲:“你跟着我罷。”他知道自己步子快,刻意放慢了些,不料石桂的腳程竟也不慢,沒走上兩步,額上就沁出薄汗來,石桂哪裡還顧得出汗腳痠,心口咚咚跳個不停,眼見着鋪子攤子都支了起來,天都要暗了,再晚些就又得再耽擱一天。
到了東城石桂立時把明月甩在身後,小跑起來,一路往尚書巷去,尚書巷前有一座橋,橋的那一頭是尚書巷,俱是些當官的宅院,這一頭便支了攤子賣吃食,一條街上兩邊全是。
賣餛飩的賣糰子的賣炸小肉的,還有杏脯梅片山楂糖,做的俱是宅院生意,丫頭們姑娘少爺們,嘴饞想吃的,就來買上一碗,應有盡有,一條街都是香的。
石桂尋常不出來,不成想夜裡竟這樣繁華,攤子上頭都點起燈籠來,她一個個找過去,在朦朧熱氣裡頭分辨秋娘的臉。
做這食客生意的大半都是男子,女人力小,要攤車要支攤兒,還要燒這麼一鍋子的水,想想都是艱難,幹這活計的女人有高的有胖的,卻就是沒有秋娘。
明月掏出錢來又買了五個肉餅子,一面給錢一面道:“前兩日吃的一對母女裹的餛飩味兒倒好,怎麼今兒找不見攤子了?”
那人從鍋裡起了五個餅,拿油紙包了遞給他,飛快的找了錢,拿巾子撣一撣鍋上的餅屑:“那兒不是。”說着毛巾一甩,斜對面還真有一個小小的餛飩攤,地方不顯眼,生意卻不錯,兩條凳子坐着人,要洗的碗疊起來,大鍋不住蒸騰出熱氣,擋住了人臉,看不分明。
明月不識得秋娘,走近了去看,確是兩個女人在忙的營生,都是婦人打扮,一個看着三十多,一個年紀很輕,鬢邊別了一朵白色絹花,顯是個寡婦。
明月立住了,石桂也找到攤子前,一個低了頭裹餛飩,賣的是魚肉餛飩,拿雞湯作湯頭,賣得賤些,饒上一文兩文,別個看她們寡婦失業,倒也不計較,生意做的火紅了,自有人眼紅,卻不敢在尚書巷口鬧事,進進出出的都是達官貴人,車馬轎子來來回回,哪個敢在這兒鬧事。
石桂站定了看,秋娘的臉怎麼也瞧不清,兩個來回走動着,收碗拿錢,顯是長久做生意的,配合得極好,聲兒細細的,還配上一碟子蜜姜,叫人嚼着身上暖和,石桂再往前兩步,那個年輕的寡婦擡了頭:“要幾碗餛飩?”
眼睛看一看後頭跟着的明月,當他們是來吃餛飩的,石桂怔怔看她一會兒,把那小婦人看得窘迫起來,手撫着鬢邊的白花,滿面不自在,長眉小口,卻沒全了那付怯生生的模樣,石桂眼圈一紅叫她一聲:“綠萼。”
眼前這個不是綠萼又是誰,隔了七八年沒見了,她的神態全然不同,做起生意來又快又巧,兩張桌子上的客人個個都照顧到了,若不是眉眼未變,石桂還不敢認她。
綠萼手指點頭着她,半天才叫一聲:“娘,你來看。”脫口而出叫了娘,石桂心裡一抖,等見着那竈臺上忙活的婦人出來,眼淚撲簌簌落下來,秋娘一身的粗衣麻布,身上繫了一條圍裙,頭髮
攏在腦後挽成髻,一枝粗銀簪子,身上的衣裳雖舊,卻是乾乾淨淨的。
石桂抖着嘴脣動彈不得,秋娘也是一樣,拿眼兒看她幾回,怎麼也不敢信眼前的是石桂,原來又瘦又小頭髮細黃的女兒,竟長成了這個模樣。
秋娘叫了一聲“桂花”,石桂一面落淚一面笑,她把手擦了又擦,這纔敢摸上女兒的臉,長大了長開了,要是走在街上,她只怕還認不出來。
石桂一把攥住了秋娘的手,她手上全是老繭,凍水裡洗碗,指節又粗又大,還生着凍瘡,心疼的直抽氣,一面抽氣一面還跟着掉淚,秋娘對着女兒卻難以啓齒,不知怎麼告訴她喜子的事。
石桂卻一抹眼淚,反笑起來:“娘,我找着弟弟了。”說着回頭,明月看她扭頭,先一步立到身後來,看她們都哭,不敢笑得太多,只衝秋娘點頭,石桂指一指明月:“是他救了喜子的。”
當孃的最掛心的就是孩兒,秋娘日日夜夜的煎着心,除了喜子就是石桂,女兒還有能找到的一天,兒子卻怎麼辦,山長水遠,還不知賣到了哪裡,一聽喜子找到了姐姐,哀哭一聲,對着明月納頭就拜:“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