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哥,尊神是對不住你。但你瞧瞧這些人,這天玄門可是你的殺父仇人啊,你怎麼反倒幫起他們了?”
一邊說,帝奴一邊偷偷觀察歸海鳴的臉色。他深知應龍四尊者中,其功夫法術各有所長,雖有上下排名,但論起實戰,難分伯仲。眼下,歸海鳴擺明了對上玄翼,而他面前的丫頭也與當初東海之濱所見大不相同,靈氣驟升,絕非易於之輩。再加上天玄門的臭道士,九玄等人也不是省油的燈,一旦無所顧忌,反擊起來必是兇狠。本是十拿九穩的戰局,卻在歸海鳴等人攪局之後,極有可能逆轉。思及此處,“魂煞”帝奴更加賣力地遊說,嬌聲道:
“鳴哥,奴家也知道你對尊神有怨氣,但你也不能爲了對付尊神,就去幫殺父仇人啊。最多你兩不相幫,奴家給你安排個好位置,你就坐着看戲唄。”
聽他這句,不僅慕子真與天玄門人懸起心來,就連畢飛都忍不住開口道:“歸海兄,天玄門所作所爲,確有不妥之處。但你若坐視應龍肆虐,屆時天地變色,生靈塗炭,大局爲重啊!”
“呦,大局?”帝奴嗤笑道,“當年封印尊神,殺盡天下妖靈提取內丹的時候,也是大局爲重嘛。”
他句裡藏針,字字直戳歸海鳴的心傷。就在衆人或驚或疑、或恐或憂之刻,唯有小竹面色如常,似是胸有成竹。果然,歸海鳴冷聲開口:
“仇必報,情必還。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歸海鳴必手刃仇家。但天玄門弟子亦對我有救命之恩,今日我便還了這個人情,他日再戰。至於應龍,實爲罪魁禍首,誆騙利用我在先,吞噬我父母妖力在後,更殺我救命恩人墨白仙君,此仇不報,我歸海鳴枉來人世!”
他語調冰寒,聲若冷玉。在場衆人,無論是與他有殺親之仇的天玄門人,還是兩名應龍尊者,無不爲之一凜。唯有小竹撫掌笑道:“說得好!仇必報,情必還。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小蛇哥哥,我挺你!”
天玄門七長老,聽得歸海鳴之言,大多神情複雜。玄麒面若寒霜,元虛、紫術搖首嘆息,而先前一直反對煉魂爲陣的天胤真人,豪氣萬千地道:“好小子!殺盡妖靈,煉魂爲陣,這事是我們天玄門不地道。歸海鳴,待今日擊退仇敵,解天玄門之困後,我天胤的這條命,就賠了給你!”
聽他傲然允命,歸海鳴一雙冰眸冷冷掃過天胤真人,默然不語。只見他跨前一步,掌中熾火猛地竄出數尺,火舌迸射,不僅沿槍而出,更如一條火蛇直衝妖羣。肥遺與三足烏躲避不及,被鳴霄之焰燒個正着,翅翼焦糊,悽啼摔落。
同時,小竹從腰際取下一根綠竹杖,舉杖唸誦“風捲殘雲”,疾風呼嘯,與熾火相輔相成,在虛空中拉開一道火焰龍捲,擊穿了黑壓壓的烏雲。妖異四散,陰霾的天幕再現明光。
見此情景,玄翼舉起一對金鐗,爆喝着向歸海鳴砸擊而去。驚雷從天而降,雷光涌動,擊向火蛇,而玄翼的金鐗正與蟠龍槍相擊,發出轟然巨響,迸射出刺目炫光。雷火相抗,炫光耀空,爆裂之聲,響徹四方。霎時間,地動山搖,天玄門樓宇亦爲之震顫,金頂琉璃簌簌墜落。
眼見天玄門搖搖欲墜,玄麒真人豎起兩指,運氣於指尖,指向虛空長劍。那紫霄劍在他駕馭之下,如紫龍躍空,“嗖”地衝上雲霄。這寶器威能,即便是“魂煞”都要忌憚三分,他掌推袖揚,從水袖中射出九道銀針,卻並非退敵,而是就近扎入了一隻九嬰的九個腦袋。只見他單手微微迴轉,那九嬰便被他撕扯着拉近,正爲他擋去紫霄劍一擊。九嬰連慘呼都來不及,九頭齊落,毒血漫天。眼見紫霄劍去而復返,帝奴柳眉微蹙,嬌嗔呼喝:“玄翼,咱們走!”
玄翼正與歸海鳴酣戰,聽得這句,他扭頭呸了句“掃興”,隨後猿臂一掃,那一對金鐗便盪出浩氣如潮,雷霆之力掃過虛空。歸海鳴身如迅影,只見銀光一閃,便已閃至小竹身側,他橫起蟠龍槍,運氣於長槍之上,登時火龍尖嘯,拉開了一道火之屏障,爲她抵禦了玄翼之力。而這時,玄翼與帝奴二人也趁勢化光離去。衆妖魔失了指引,唯恐被衆人斬殺,亦爭先恐後地拍翅飛散,不過須臾之間,便散得個乾乾淨淨。
青空再現,驕陽映照天玄門,這本該如人間仙境一般的門派,此時卻化爲煉獄。樓宇坍塌,火光灼灼,數百名妖化弟子被圍困冰牆之中。他們雙目無神,身散黑煙,無情無感,動作僵硬,只知機械地錘擊着冰壁,想要破牆而出,攻擊昔日同門。
此情此景,就是向來對天玄門沒好感的小竹,都忍不住黯然神傷:若是她至親之人化爲妖邪,成爲這六親不認、只知殺戮的妖人,她定是傷心欲絕,就算走遍天涯,也要找到令他們恢復如常的方法。
不止是她,畢飛亦是搖首嘆息。經過這一場惡戰,驚魂未定的天玄門弟子,來不及處理治療自己的傷勢,而是奔向冰牆前,查看同門的狀況。當發覺自己的同門師兄弟、自己的至交好友,當真已成爲無情無感的妖物之後,有幾名弟子當下紅了眼眶,扭頭求助地望向七位長老,哀求地呼喚着:
“師父,師兄師弟他們……他們……”
說到這裡,他們便再也說不下去,因爲他們瞧見玉虛、紫術真人,皆無奈搖首,沉默不語。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不知誰先忍不住啜泣了一聲,緊接着,廣場上響起了低沉的悲鳴。向來鐵面無情、忠誠不二的慕子真,他攥緊了手中的鐵鏈——鐵鏈末端,是雙手被縛的居塵。那個總是脣角上揚,笑着喚他“大師兄”的小師弟,如今卻成了面色青紫、身冒黑煙、滿身邪氣的妖人,無時無刻不掙扎着想要撲上,將他吞噬入腹,置他於死地……
慕子真默默地收緊了五指,鐵鏈上凸出的尖刺刺入了他的掌心,鮮血順着鐵鏈流淌,滴落在青石板上。聞到血腥味兒,居塵的身子顫了顫,又邁動雙足想要撲上,無奈被鐵鏈牽制,無法近身,他竟是撲倒在地,貪婪地舔舐着地面上的血跡。其形其狀,半點不似常人。
心頭像是被誰狠狠揍了一拳,又像是被一把尖刀刺穿了似的,慕子真心如刀割。他的手掌被扎得鮮血淋漓,他也不覺得疼痛,他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人捅開了一個破洞,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居塵做出非人之舉,卻無力阻止。直到歸海鳴與小竹乘風落下,站定至廣場上,慕子真才別開了眼,再不去看居塵。他抓緊鐵鏈,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向天胤真人,將鐵索交至他的掌中,先是深深一躬行禮,而後啞聲道:“天胤師叔,阿塵就煩請您照料了。”
不等天胤真人作答,慕子真強行遞出鐵鏈,隨後,他轉身踏步,抱起雙拳,逐一向玄麒、玉虛、紫術等長老一一行禮,最後,他行至歸海鳴身前,垂下了他高傲的頭顱,沉聲道:
“歸海鳴,多謝你出手相助,解我天玄門之危。十年前,是我殺你父母雙親,我願以死謝罪。”
說罷,慕子真雙膝跪地,竟是跪在歸海鳴的身前。後者冰眸一黯,執起蟠龍槍,冰冷尖銳的槍尖,直指慕子真喉頭——
“鏗嚓……鏗嚓……”
忽聽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衆人擡眼,卻見被天胤真人牽制住的居塵,忽然躁動起來,使得鐵索不住顫動出聲。他暴躁地晃動着全身,拼命地撕扯着鐵鏈,雙足不停蹋動,灰濛濛的無神的雙眸,直勾勾地望着慕子真的方向,又衝歸海鳴齜牙咧嘴,喉管中發出“唬——唬——”的低吼。
小竹不由“啊”地驚歎出聲:哪怕變成妖人,哪怕神智全失,在看見慕子真瀕死之刻,居塵卻仍是試圖保護他的師兄。這份情誼,實是令她動容。不過下一刻,她又勒令自己狠心將這份動容拋卻腦後:若連她都同情居塵與慕子真兄弟情義,那又有來同情家破人亡的小蛇哥哥呢?
“哈哈!”伴着豪爽笑聲,那一下巴鬍渣的天胤真人,大步走上前。他伸手抓住慕子真的胳膊,硬將跪在歸海鳴身前的他拉了起來,然後又將牽制居塵的鐵鏈塞入慕子真掌中。天胤拍了拍慕子真的肩膀,大笑道:
“傻小子,人有好人壞人,妖不也是一樣?我知道你爹媽妹妹都給妖怪吃了,你恨妖怪恨得一個洞,所以成天滿口‘斬妖除魔斬妖除魔’,都跟唸經似的。嘖,眼下這情況,倒還真是着了那娘娘腔的道兒了。你這個妖怪師弟,我可管不了,倒看你怎麼辦吧!”
天胤真人大掌一揮,將慕子真拍到一邊,自己卻站定在歸海鳴面前。他撓了撓下巴,一臉爲難地道:“哎,這位鳴蛇小哥,那混小子殺了你爹孃,這筆賬的確是要清算清算。不如這樣,我這條命賠給你,你看在居塵救你一命的面子上,饒了那混小子,可好?”
話音剛落,天胤反手抽出他那柄寬刃大劍,當下橫劍,決絕地割向自己的喉管。眼看他就要割喉而亡,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一道紫影飛速掠空,正撞在天胤緊握劍柄的右手上,撞偏了他的動作。登時,血濺三尺,天胤的劍鋒偏離半寸,只割破了頸項,未傷及氣管。
紫光迴轉,紫霄劍退回劍匣。只見玄麒真人白髮隨風,衣袂飄飄,身姿挺拔,宛若謫仙。他雙眼鎖定歸海鳴,淡然開口:
“身爲掌門,若要賠命,也是由吾來賠。十年前,是吾決定加入誅妖盟,煉妖爲封。天玄門弟子是得吾授意,纔會殘殺天下妖靈。這一筆筆命債,追根溯源,該算在吾之身。”
他聲音清冷,語調無波無瀾,似是無半分悔意。小竹聞言,不由替歸海鳴打起抱不平來:“喂,你這人怎麼這樣,小蛇哥哥被你害得家破人亡,你連半句‘抱歉’也沒有。”
玄麒真人表情冷漠,並未作答。倒是一旁鬚髮皆白的老者——元虛真人,一個箭步衝上來,厲聲呵斥:“夠了!”
元虛真人立於玄麒身側,他猛地擡起手,竟是一把扯開了玄麒真人的衣襟。眼前所見,令衆人倒吸一口冷氣:只見玄麒真人裸露的胸膛,已成烏黑一片,皮膚潰爛,皮下隱隱有紅血涌動,全然不似正常之人。
衆人皆驚,驚望玄麒,卻見他漠然地掩上了衣襟,將那不似人形的皮肉遮了起來。他冷眼瞥向元虛,淡然道了一句“莫說了”,可元虛卻並未聽從。這位耄耋老者,一反常態,神色激動,恨聲道:
“師兄,時至今日,元虛實是忍無可忍!誅妖盟各派,只道你出頭斬妖,是覬覦盟主之位,意圖大權在握,指點江山。歸海鳴這一衆妖魔,只知你冷麪無情,殘殺天下妖靈。他們都不知道真正的你,不知道你究竟付出多少——”
說到此處,元虛振袖轉身,望向在場衆人,大聲宣佈:
“玄麒真人並非凡人,他本是神獸——水麒麟,他與天玄門師祖•玄天上人是生死之交,因此在玄天師祖仙逝之後,他成爲天玄門掌門人,守護靈山。十年前,應龍相柳禍及神州,煉妖爲封亦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表面上,師兄統領誅妖盟,殺盡天下妖靈收取內丹,實際上,他祭獻自身妖力,用七印星陣之法,將妖靈內丹禁錮於七星柱內,並不會傷及妖靈真元。若不是應龍復甦,殘食七星柱內妖靈內丹,他們本不會死。倒是師兄,爲守護妖靈內丹,被應龍重創,落得五內皆衰、大限將至的下場!”
元虛之言,震驚四座。不止天玄門普通弟子,就是紫術、天胤等長老,也從不知道,自家掌門竟然是神獸水麒麟所化。而歸海鳴更是驚駭失語:時至今日,他才明白,爲何當年在寒河之中,他能感受到父母內丹的靈力,並一直跟隨至東海。若不是年幼的他救母心切,怒撞星柱,應龍就不會甦醒,父母的內丹便不會被應龍暗中吞食……
“天命既定,因業果報,一切皆有定數,”玄麒真人淡然道,竟是出言勸慰歸海鳴,“你陰差陽錯,令應龍復甦,實爲天意,無須自責。若論因由,仍是吾煉妖爲陣在先,才導致今日這局面。”
歸海鳴咬緊下脣,良久之後,緩緩收起蟠龍槍,反手扛在背後,冷聲道:“我與天玄門的恩怨,自此一筆勾銷。”
小竹也跨前一步,抱起雙拳,衝玄麒真人彎身一禮:“真人,抱歉,方纔是我衝動,言語多有得罪,還望您見諒。原先天玄門傷了小蛇哥哥,又欺上青川山,兇巴巴地找師父要什麼雲生鏡,讓我誤以爲你們是不分青紅皁白的野蠻人。眼下聽得其中緣由,才知並非如此,先前多有得罪,對不住了。”
聽兩位友人都放下心結,畢飛舒了一口氣。他緩步上前,衝小竹和歸海鳴頷首示意之後,轉而望向玄麒真人,拱手一揖,道:“玄麒掌門,實不相瞞,這次我們來到天玄門,是爲了紫霄劍……”
接着,畢飛將收集四法器、爲墨白仙君定魂、詢問雲生鏡下落的情況,一一說明了,只是隱去了神將滄溟的段落,只說是有高人指點。
聽完此中經過,玄麒真人淡然道:“若能取得雲生鏡,便可再度封印應龍。這紫霄劍,吾可以借出。”
畢飛大喜,正待謝過,卻聽玄麒繼續道:“借劍之刻,並非今日。眼下應龍尊者隨時會再襲,吾曾答應摯友,守護天玄門,但吾受創匪淺,大限將至,若失紫霄劍,便再無餘力。待汝等取得其餘三樣法器之後,再來天玄門索劍罷。”
玄麒之言,有理有據。小竹、歸海鳴、畢飛三人,皆贊同這處理之法,並抱拳謝過。玄麒轉而望向被冰牆禁錮的諸位妖化弟子,他豎起兩指,御氣操縱紫霄劍,只見紫影飛天,繼而是漫天霜雪——
雪羽紛紛揚揚,無聲飄落。落雪撲滅了火舌,覆上了琉璃屋瓦,林立樓宇。冰華漸起,冰牆越發厚實,冰晶欺上了妖化弟子們的雙足,又自下而上,將他們青紫的面目,也凍結於冰霜之中。天地皆白,粉妝玉砌,瓊樓玉宇,盡數被飛雪湮沒了。
“吾不知解除魔氣之法,只能將天玄門暫時冰封。待到尋得解決之道,再爲衆弟子醫治。”玄麒之聲,冷若霜雪。
慕子真忽跪地叩拜,沉聲道:“師父,子真願下山,尋找解除魔氣之法。”
玄麒真人未出聲,只是頷首應允。
慕子真並未起身,仍是雙膝跪地,懇求道:“弟子還有個不情之請,請求師父應允,讓子真帶師弟同去。”
在慕子真說話的同時,妖化了的居塵,正躁動不安地掙扎着,將鐵鏈扯得“鏗鏗”作響。此時的他,已經聽不懂人言,當然也不會明白慕子真所說的“師弟”指的是誰。全身被漆黑魔氣籠罩着的居塵,灰暗的雙目瞪視着鐵鏈另一端的身影,那青紫的面色、可怖的表情、那暴躁的動作,似是隨時都會衝上來,將對方拆解入腹一般。
見居塵猙獰模樣,天胤真人出言阻攔慕子真:“子真,你瘋了!居塵已失了人性,你帶着他,遲早會被他殺了!”
聽了天胤的勸誡,慕子真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然後,他順着那沾染了鮮血的鐵鏈,擡眼望向那被他鎖鏈禁錮的妖人,沉聲道:
“我已答應阿塵,從今往後,與他並肩而戰。”
聽了慕子真這句,見對方神色決絕,天胤真人長嘆一聲,再不多言。而玄麒則默然不語,他靜靜地凝望着徒兒跪拜的身影,片刻之後,他終是微微頷首,無聲首肯。
得掌門應允,慕子真直起身來,他攥緊了手中的鐵鏈,牽着渾身魔氣的居塵,義無反顧地踏上茫茫雪羽,緩緩跨出了山門。
“鏗嚓……鏗嚓……”
兩道不屈的背影,一個背脊挺拔、寧折不彎,一個魔氣覆身、步伐僵硬。兩個並肩的青年,由一道鐵鏈所牽,緩步而行,漸漸融入漫天落雪之中。而那鐵鏈摩擦的悉索之聲,也漸行漸遠,終是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