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畢的,我倒看你能撐到幾時!”
火符驟燃,直撲而下。畢飛明知熾火符衝他而來,但他更明白,若他此時閃躲,便是露了怯意,檮杌不再畏懼,必上前攻擊。思及此處,畢飛不閃不避,仍是站如青松,不動如山!
“轟!”
熾火符應聲爆裂,正炸開在畢飛身側。數道烈焰爆彈,直將他炸成了一個血人,額上、面上、肩上,處處血痕,簡直像是從地獄血池中撈出來的一樣。可即便如此,畢飛仍是傲然挺立,身若蒼山,他淺褐雙眸,牢牢鎖定面前的兇獸,神情肅穆,不露半分懼意!
被他護在身後的陸靈,從來沒有如此憤恨自己:若她不是着了赤雲樓弟子的道兒,若她還有力氣一戰,她怎麼也不會讓畢飛一人應對!她恨自己軟弱無力,悔恨自己冤枉摯友,她拼了命地想要收緊五指,想要握住半月戟,卻終究敵不過天狐粉的異能,只令她怒海滔天,義憤難平。
而立於坑洞上的趙明,看見畢飛硬撐着挨下熾火符,令那檮杌畏懼不前,更令他怒火中燒。他扭頭一個箭步衝到角端的牢籠前,一刀斬開這瑞獸的肚腹,當鮮血橫流之時,他抓起一個銅盆接下大半,然後又疾步衝到地洞上,擡手就將鮮血潑了下去:
“姓畢的,我看你還有什麼能耐!我看你這次還不死!”
隨着趙明憤聲咒罵,那腥臭粘稠的血液,正淋了畢飛滿頭滿臉。血腥之氣,在地洞中彌散開來,那檮杌被血氣所激,再度低吼出聲,眼珠也變得格外通紅嗜血。畢飛心知,如此境地之下,那檮杌被血氣所激,必瘋狂食人,威懾之法再無功效。須臾之間,他已暗暗做出決定。他微微偏首,瞥了癱倒在地的陸靈一眼,緩聲道:
“陸姑娘,麻煩你替我向月姑娘與歸海兄道歉,畢飛無法陪伴他們救助墨白仙君了。”
說罷,不待陸靈回答,畢飛邁開步子,拖着受傷的右腿,一步一步,徑直走向那檮杌。只聽他“喝”地一聲,朗聲清吒:
“萬靈歸燼!”
竟是赤雲樓禁招——萬靈歸燼!招如其名,正是同歸於盡、玉石俱焚的咒法!
伴隨畢飛清朗的聲音,伴隨着他堅定的步伐,他的雙手掌中已燃起噴薄火焰。陸靈眼睜睜地看着那單薄瘦削的背影,一往無前地走向檮杌,一個“不”字卡在她的喉頭,淚水卻已模糊了視野,令那個謙和文士的身形,變得扭曲起來。
眼看畢飛就要與檮杌同赴火海,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忽聽地洞上方傳來轟然巨響!下一刻,碎石崩落,泥塵紛紛,地洞內驟然明亮起來,一道旋風衝入地下,將畢飛赴死的身形捲了回來——
“畢大哥,朋友是用來分憂解勞的,可不是用來聽道歉的。”
伴着清脆婉轉的聲音,三道人影躍入地洞。那個身形高瘦、銀髮如霜的男子,正是歸海鳴。只見他背脊挺直,雙手挑起蟠龍槍,沉聲喝一句“鳴霄之焰”,幽藍闇火順着銀槍盤旋而上,如青龍傲世,尖嘯一聲,衝那妖魔直擊而去!
那個身穿綠色裙衫、嬌小靈動的少女,將雙劍收回腰際,然後豎起兩指,輕吟一聲“氣愈之術”。虛空之中,忽凝起金色流光,如流螢一般,在畢飛身側盤旋遊走,本是血流不止的傷口,瞬時凝固,皮肉翻出的右腿,傷處也漸漸癒合。月小竹衝畢飛做了鬼臉,好像是在說“你啊,你啊”一般,然後迴轉過身,兩手抄起雙劍,與歸海鳴一起殺入戰局。
而一襲黑衣、烏髮垂順、額佩銀圈的青年書生,則以摺扇扇骨輕敲額角,露出“傷腦筋”似的表情。公子小白先衝畢飛抱了抱拳,然後走到陸靈身側,扶起她的身子,同時從衣襟裡掏出一個藥瓶,取出一枚黑色藥丸,讓陸靈吞下。
陸靈依言照做,片刻之後,就覺得方纔如爛泥一般癱軟無力的身軀,漸漸恢復了力道,經脈順通,內勁於四肢百骸中游走。一待氣力回覆,她忙起身,一個箭步衝到畢飛身側,焦急道:“你沒事吧?”
“無,”畢飛緩緩搖首,揚脣笑道,“有勞陸姑娘掛心。”
“什麼‘陸姑娘’?”陸靈擡手擦乾眼眶,豪氣萬千地道,“我陸靈曾喚你一聲‘畢師兄’,這輩子都是你的師妹!”
原來,早在畢飛被逐出門派之前,誅妖盟四派同氣連枝,四派弟子會以師兄弟相稱,陸靈也曾喊過畢飛“師兄”,後來畢飛勾結邪魔,她便直述他姓名,再不視他爲同盟。如今,陸靈忽出此言,分明就是認可了畢飛,前嫌盡棄。
聽她這句,畢飛揚起脣角,溫和一笑,剛想道謝,卻見陸靈雙眉緊蹙。她瞥了一眼他血紅的衣袍,隨即抄起身側的半月戟,起身挺立,怒叱一聲:
“放着我來!”
她話音未落,人已如離弦之箭,徑直衝了出去。只見她身形如光如電,武功強悍無雙,半月長戟的鋒刃在空中掠過,猶如一道銀月,斬向那檮杌首級。見她氣勢洶洶,月小竹輕輕一笑,向後躍開一步,給陸靈騰出施展武技的位置。
銀光幽影,令人眼花繚亂。蟠龍槍與鳴霄之焰,猶如青龍躍天,重創檮杌周身,令其發出慘呼聲聲。半月戟如銀月當空,又如銀龍降世,陸靈騰挪縱身,招招直擊檮杌之首。她那不要命似的打法,令歸海鳴劍眉微蹙,最後,他撤槍而立,將最後一擊留給了陸靈。
“喝!”伴着陸靈朗聲呼喝,半月戟寒光一閃,鋒刃徑直沒入檮杌額中。這兇惡妖獸,終是慘呼一聲,轟然倒地,再無聲息。陸靈卻怒氣未消,她緊握長戟,將長柄重重摜在地上,恨聲道:“月姑娘,請你送我上去,我要宰了個那個畜牲!”
“咦?”小竹驚詫道,“‘月姑娘’?‘請’?哎呀,你怎麼突然變客氣那麼多,總算知道咱們是好人了?”
陸靈持戟而立,正色道:“我相信畢師兄認定的人,並非惡徒。”
小竹聞言輕笑,她輕喚一聲“馳風訣”,旋風便憑空而起,將衆人托出了地洞,穩穩站定於囚牢地面上。再看四周,赤雲樓弟子七零八落,躺了一地。原來,方纔歸海鳴、小竹、公子小白闖入地牢,已給了他們好一頓排頭吃,不過皆未傷及要害,只是出手令他們喪失戰鬥能力罷了。
陸靈橫眼一掃,一眼揪出了試圖躲在鐵牢後的趙明。她大步上前,反手抽出半月戟,將那鋒利月刃抵在了對方的喉頭,恨聲道:“濫殺無辜,卑鄙無恥,你這樣的畜生,不配活在這世上!”
那趙明嚇得兩股戰戰,拼了命地擺着雙手,辯解道:“陸女俠,陸師姐,我們也是被逼的,是大長老讓咱們這麼做的……”
“住口!你不配喊我師姐!”陸靈大怒,她胳膊向前探出一分,那半月鋒刃就向趙明頸項迫近一分,在他的脖頸上劃開一道血痕。
感覺到疼痛,趙明慌忙將視線投向畢飛,苦苦哀求道:“大師兄,救救我、救救我!”
“住口!”陸靈怒斥,“這時候你倒喚他‘大師兄’了?方纔你口口聲聲要他死的時候,怎麼不念及同門情義?”
畢飛神色一黯,他緩步上前,攥住了半月戟的戟身,將鋒刃撥向一邊。只聽他輕嘆一聲,緩聲道:“算了。趙明的親兄長趙聰,雖不是我所殺,但的確是因我而死。這筆命債,是我欠他的……”
說到此處,畢飛頓了一頓,他環顧四周,望向周遭鐵籠和其中躁動哀嚎的妖靈,悵然道:“我只是想不通,赤雲樓何時變成如此境地?囚禁妖靈,凌虐取膽,豢養兇獸,動用私刑,本該是守護百姓安寧的赤雲樓,何時竟變得如此殘暴?”
那名給角端取膽汁的弟子,忙辯解道:“大師兄大師兄,方纔我們真沒騙你。在樓主忽然失蹤以後,幾位長老爲了代掌門一位,鬧得不可開交。是大長老吩咐咱們,囚禁這些妖靈,取血肉臟器入藥,說是能提高修爲,延年益壽。就連那檮杌,也是大長老吩咐關在這裡的,說是能守備地牢,備不時之需。”
“好個不時之需,”小竹撇了撇嘴角,冷聲道,“什麼名門正派,竟然一羣烏合之衆!爲了奪權謀位,內鬥不休,做出如此下作之事,我看這赤雲樓是要玩完。”
畢飛又是一聲長嘆,良久無言。自從在密道中發覺赤雲樓樓主——正德真人,竟私下聚魂爲陣、謀求無上力道之時,他便對赤雲樓充滿不安。他本以爲隨着師尊悔恨身亡,赤雲樓中暗藏的邪法,也能隨之塵封。誰知門派中派系爭鬥,邪法再出,竟是越演愈烈,直至覆水難收之境……
“畢師兄,你別灰心,”陸靈朗聲道,“等我回渡罪谷稟明師尊,咱們再找上天玄門和十方殿,讓誅妖盟盟主來主持公道,制裁那什麼勞什子的大長老!”
畢飛聞言苦笑,未說話,倒是公子小白搖扇輕笑:“哎呀呀,吾說陸姑娘,你這如意算盤也未免太妙了一些。吾看經這麼一鬧,你這渡罪谷是回不去了。”
“爲什麼?”陸靈挑眉發問。
公子小白攏起扇面,輕敲掌心,道:“據吾看戲多年的經驗,咱們前腳剛走,這些傢伙自然會稟明那什麼大長老。吾看這大長老也不是呆子,自然明白先下手爲強的道理,不用你回門派,他便先派人尋去渡罪谷,告發你勾結歪魔邪道,擅闖赤雲樓盜寶。接下來,你就和你這畢師兄一樣,成了過街老鼠嘍。”
聽公子小白這一說,陸靈怒火更勝,她一腳踹在趙明的胸上,厲聲道:“畜生,你給我聽好了!這次若不是畢師兄爲你求情,我眼下就將你一刀斬成兩截!如果你們膽敢嚼舌頭,向那該死的長老透露今日之事,我陸靈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取你們狗命!”
說着,她加重了腿上的力道。那趙明疼得齜牙咧嘴,眼睛鼻子都皺到了一塊兒,嘴裡連聲說:“是、是,小的明白。”
見他那猥瑣形貌,陸靈氣不打一處使,她手腕一翻,撤回半月戟,將之負在背上,隨即轉過身去,不願再看趙明一眼。畢飛見狀,向她輕聲道一句“多謝”,隨後又望向那趙明,沉聲詢問:“你們可知乾坤鼎藏在何處?”
“就在鼎塔裡,”此時的趙明,可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忙不迭地交代出來,“大長老說了,既然賊……呃,既然你們盜鼎不成,必定還會再來,這一次你們一定以爲乾坤鼎令存他處,想不到它會放在原地。”
“這個大長老,倒真是老奸巨猾,”小竹嘆道,“不過正如熊貓師父常說的,聰明反被聰明誤,做人有時候還是得糊塗一些。這種人就是太聰明瞭,就動起了歪腦筋,倒成了個老混蛋了。”
公子小白笑道:“令師尊之言,倒是頗有趣味。不知吾是否有幸,能與他暢聊一番?”
小竹垂下眼,握緊了捶在身側的拳頭,堅定地道:“能!一定會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