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烈火,映出那猙獰的黑影,將之投映在一面未坍的殘牆上。白牆之上,上演無聲的慘劇。黑影大口一張,那被吊起的小小身影,頭下腳上地,被投入了獠牙與大嘴之中。
不、不……
慕子真想大吼,卻發不出一點聲息,哪怕是一個破碎的音調。他的嘴脣動了動,狂涌的鮮血立刻嗆住了他的喉管,令他無法呼吸。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猖狂的猿妖,看它用小指剔了剔牙,剔出了一隻小鞋,然後滿足地打了個飽嗝兒。
殺!殺了它!殺殺殺殺殺!
恨火在少年的胸膛裡肆虐,殺意佔據了他的腦海,胸口裡滿滿當當的,除了恨,還是恨,只有恨!
突然,天幕中紫光一閃,一道落雷直劈而下,正擊在猿妖曾經受傷的肩膀上。下一刻,一道劍光劃破虛空,斬斷了猿妖的脖頸,頓時令它身首異處。
猿妖的腦袋滾在地上。劍光迴旋,“嗖”地一聲,飛上半空,插回了道人背後的劍鞘裡。那是一位白鬚長者,他腳踩一柄寬刃飛劍,馭風而行。見猿妖伏法,他御劍乘風,翩然落地,二話不說掏出一顆金丹,塞入慕子真口中。
“傻孩子,朱厭乃是至邪至詐的兇獸,哪裡是可以救的。”
一聲嘆息,落入慕子真的耳中。
那是慕子真第一次遇見妖魔,遇見術法,遇見天玄門。元虛真人見他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便將慕子真收入門下,帶回天玄門撫養。而就在那一日,就在那殘破屍骨之中,在那升騰烈焰之間,年幼的慕子真,舉起三指,對天立誓:
“我慕子真從此拜入天玄門下,誓要殺盡天下異獸、斬盡天下妖魔!”
昔年舊事,驀然化入夢中。慕子真猛地睜開眼,只見夜幕沉沉,明月高懸。夜風透着寒氣,拂過他的面龐,將他額前鬢角的微汗吹得刺骨冰寒,讓他全身冷得透透的,如墜冰窟。
是了。二十年前,他與妹子救助了一隻白首紅腳的小猴兒。他們見它受傷可憐,還將它帶回了家中,好生照料。可又有誰能想得到,那看似可愛乖巧的小猴兒,竟是妖魔•朱厭。
原來,朱厭喜食人肉,惡名遠播。天玄門七長老中排行第二的元虛真人,四處搜尋這妖孽的下落,欲爲民除害。在雙方酣戰之中,朱厭的肩上受了重重一劍,這狡猾的魔物心知不妙,便使了個障眼法,一路竄逃,逃入了慕家的茶園之中。它瞧出慕家兄妹心地善良,便故意變成幼猴的模樣,在兄妹倆的照料下,養精蓄銳,暗中圖謀不軌。
當朱厭的傷勢稍有好轉,它那貪婪殘暴的本性便暴露出來。面對救治它的慕家兄妹的,朱厭不但現出妖魔原形、縱火燒屋,更將慕家爹孃生吞活剝。當時年僅八歲的慕子真,親眼看見爹孃妹妹被朱厭吞食,若不是元虛真人趕到,他也將成爲朱厭腹中的餌食。
面對滔天烈焰,面對殘屍斷骨,重傷咳血的孩童,用滿是鮮血泥土的稚嫩雙手,捧起了雙親殘斷的白骨,拾起了妹妹破碎的衣衫。然而,即便他跪在焦土上四處搜尋,卻也只能尋到少得可憐的屍骨,連親人的全屍都拼不出,留不住。
人間煉獄,不過如此。
那一刻,他連一聲悲鳴都發不出,一滴眼淚都流不出。滿腔的悲慟與悔恨,只化作了一句“斬盡天下妖魔”的誓言。
月影如霜,映在慕子真的發上、肩上,乍一眼望去,仿若銀髮如雪。這位堅韌不屈、果斷英武的天玄門首席弟子,此時卻面露迷茫之色,他緩緩垂下頭,怔怔地望着被自己的雙掌。在他的掌中,再沒有妹妹柔軟稚嫩的小手,只有一柄青鋒長劍,銀白利刃,在月下映出森冷寒光。
“嚓……嚓……”
細碎的聲音,被夜風送來,將慕子真從舊夢中喚回。他微微轉頭,循聲望去,只見搖曳不定的篝火,將一個佝僂扭曲的詭異黑影,投映在老鬆的樹幹上。屍人居塵正蹲着身慫着背,面朝老鬆不知在做些什麼,只是肩膀不時聳動着。
見對方這詭譎行爲,慕子真劍眉緊蹙,沉聲呼喚:“師弟。”
像是聽見了他的呼喊,屍人居塵的動作僵硬了一下。緩緩地,居塵扭過了頭,伴隨着頸間“咔、咔”的聲響,他的頭顱與頸項,彎折成了詭異的角度。月光映在他那猙獰黑紫的面目上,映出了他血紅的雙眼,以及沾滿鮮血的青紫雙脣。
只見屍人居塵的雙手裡,抓着一捧鳥的內臟,沾血的羽毛,邋邋遢遢地粘在他的指尖。他的嘴裡還叼着半顆鳥心,他的上下頜骨每閉合一次,牙縫中就涌出暗紅色的血液,順着他的嘴角滑下,匯成一條黯淡的血痕。
“……”慕子真倒吸一口涼氣。
此時的居塵,哪裡還有半分人樣?若不是有鎖鏈牽制,他早已撲上來吞食人肉,而不是撿這禽畜內臟。鳥心鳥肝,他每咬一口,血紅的雙眼中便迸射出異樣的光華。那殘暴嗜血的模樣,像極了修羅惡鬼,像極了當日啖生肉、喝生血的朱厭……
如,出,一,轍。
慕子真收緊了五指,緊握長劍的右手,指節都因用力而泛了白。緩緩地,他直起身來,提着青鋒長劍,一步一步,走向那早已失了人性的行屍走肉。
貪婪食肉的屍人居塵,勾着肩膀、埋着腦袋,大口地咀嚼着,絲毫沒有注意到慕子真的接近。當他吃完最後一口內臟,又貪婪不捨地舔了舔指尖的鮮血,慕子真已站定在他的面前。銀月映在慕子真的身後,他的面容隱在沉沉暗影裡,看不出神情面色。
劍尖微動,鋒利的劍刃映着寒光,隨時都可以劃過屍人居塵的頭頸,終結這錯誤的命途。
慕子真右手五指緊扣,將劍柄握得鐵緊。他的左手垂在身側,早已捏緊成拳,力度之大,令指甲都嵌入掌心的皮肉中,一行熱血,從腕邊滴落。
許是聞到了鮮血的味道,屍人居塵又躁動起來。眼見慕子真掌中的鮮血滴落於黃土之上,他竟是俯下身子,伸長了腦袋,伸出黑紫的舌頭,一點一點地舔去地面上的血珠。那卑微又野蠻的動作,分明是逐食的野獸,毫無尊嚴,毫無人性。
居塵,早已不在了……
霎時間,慕子真心中劇痛,好似有人拿了把無形的鈍刀,插進了他的心房,用力地翻攪着。他僵硬地擡起了右臂,緩緩地舉起了青鋒劍,將森冷銀刃對準了俯首在他腳下的屍人……
——大師兄,將來居塵要長得跟你一樣高,跟大師兄並肩而戰,一起斬妖除魔!
童稚的聲音,驟然炸開在耳邊。眼前月光朦朧,他似又看見了青山環繞的天玄門,看見了演武場上,那個舉着木劍的小小少年。居塵五歲入門,可以說是他一手帶大的。這孩子年幼之時,最喜歡站在他身側,拿着訓練用的小木劍,將小胳膊舉得高高,笑眯眯地對他說些“並肩而戰”的話來。他將居塵視爲親弟,劍法技藝,無不傾囊相授。可今時今日,他卻將手中長劍,對向了親如兄弟之人。
——大師兄,他只是個小妖,求您放過他罷。等他將來爲禍傷人,再斬不遲啊。
他似又看見了雪羽紛紛,在那冬夜的青川山,初次離開天玄門、受命捉拿鳴蛇的居塵,捉住了他的衣袖,苦苦地哀求道。那時,他只怨居塵太過心軟,對妖孽還講什麼仁義。他不曾注意到,自十年前青山一役,到後來這些年的南征北戰,無論他身在何處,他的身側,總立着這個小師弟,默默陪伴。
——大師兄……抱……抱歉……居塵無能,不能與你並肩……並肩而戰……
他似又看見了那劍光沖霄、劍氣流轉的戰場,應龍尊者率衆妖魔入侵天玄門,面對妖魔偷襲,居塵以肉身爲盾,爲他擋下了那致命一擊。那一刻,每一個字,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被燙進了他的心底裡。他記得妖魔的利爪和折斷了的佩劍,是如何插入了居塵的胸膛。他記得居塵心門的破洞,是如何汩汩冒出鮮血。他記得居塵那最後的虛弱微笑,那一個滿懷歉意的神色,那一聲斷斷續續的“抱歉”。
“咣噹。”
長劍跌落在地。那銀白的劍刃,映着靜謐月光,也映出劍者飛紅的雙眼,以及眉間隱忍的弧度。
“今生誓言,我慕子真終無法守諾……”
心中已然做出抉擇,慕子真雙膝跪地,跪在厚土黃塵之上,擡眼望向茫茫夜幕,沉聲傾訴:
“……爹,娘,請恕孩兒不孝。子善,是哥哥對不住你……”
他曾對着爹孃與妹妹的遺骨,立下“斬盡天下除魔”的誓約,可時至今日,他卻要違約了:
“……可師弟待我的情義,恩重如山。他因我化身成魔,這份恩情,我慕子真焉有不報之理?”
慕子真轉頭望向那猙獰魔物,縱使對方口鼻沾了鮮血肉渣,他亦不覺憎惡嫌棄。他擡手拭去屍人居塵面上的血污,不顧對方掙扎嘶吼。下一刻,慕子真一雙黑眸,牢牢地鎖定了對方的赤紅血眼:
“阿塵,師兄絕不會丟下你。”
魔人喉管裡發出躁怒低吼,這就是居塵唯一的回答。
早已化身爲魔的屍人居塵,不會諒解慕子真矛盾的抉擇,不會聽懂他堅定的訴說。這位與他有着過命交情的師弟,此時只是癲狂地晃動着雙手鐵鏈,將尖銳獠牙嗑得咔咔作響,好似面前的男人,只是一塊會走動的活血生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