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便遠遠瞧見天水寺的黃牆黑瓦,隱在蒼翠綠樹之中。微風輕拂,送來朗朗誦經之聲,也將煙火的香味,以及那嫋嫋青煙,一同送入這萬丈紅塵,送上無垠碧空。
在慧文大師的指引下,慕子真與屍人居塵穿過門牆,踏上層層石階,來到正殿門外。慧文大師停下腳步,轉身衝二人微微一笑:“慕俠士,不知可否勞駕,煩請您先去西側廂房,待到沐浴更衣之後,再入寶殿。”
雖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快些問清解除魔氣的方法,但慕子真明白,此事也急躁不得。畢竟眼下他滿身邋遢,怎能擅闖佛家寶殿,這未免太過放肆無禮。於是他輕輕點頭,同意了慧文大師的提議。而當他牽動鐵鏈,準備帶居塵離開正殿、行入廂房之時,卻聽慧文大師又道:
“至於居少俠,便由老衲先領入正殿。這解除魔氣之法,第一步便是化解他的戾氣。殿中有十二名沙彌唸誦經文,能起安神定心之效用,對居少俠大有益處。”
大師雖說得有理有據,但自從居塵入魔以來,慕子真從未離開他半寸。此時,他難免有些不安:“大師,可否稍待片刻?師弟他眼下毫無理智,一旦狂性大發,我怕他傷及無辜。”
“慕俠士大可放心,老衲心中自有計較,”慧文大師微微一笑,答道,“並非老衲強人所難,只是此時正值晚課。若等僧人散去,只留老衲一人誦佛,效力難免有所不足。”
所謂“晚課”,說的是在傍晚時分,寺院的僧人會聚集殿中,唸佛誦經。對於僧侶們來說,晚課的時辰日日相同,雷打不動。慕子真不能因一己私慾,讓全寺的僧人變更作息,這也太強人所難。想到這裡,他也只能抱起雙拳,再向慧文大師深深一揖:
“一切聽從大師的安排,有勞大師了。”
說罷,慕子真將手中的鐵鏈,遞進了慧文的掌中。從未被外人牽扯的屍人居塵,此時再度狂躁起來,他的雙手掙扎着上下襬動,想要掙脫那鐵索的束縛,又像是不願隨慧文離去。見此情景,慕子真沉聲道了一句“阿塵”,剛想出言規勸,卻見慧文大師合起雙掌,竟然向躁動的屍人躬身行了一禮,隨即朗聲唸誦: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這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起始之句,當慧文大師放聲唸誦,朗朗經文之聲,竟真的使屍人居塵漸漸平靜了下來。那雙原本腥紅妖異的血眼,竟黯淡了些許顏色,變得不那麼嗜血駭人了。見此情景,慕子真只覺得心中一陣激盪,當下抱起雙拳,向慧文大師深深一躬,感激地道:“多謝大師!阿塵有救了!”
“善哉善哉。”慧文大師微笑頷首,然後牽過毫不掙扎的屍人居塵,跨入寶殿之中。
殿中十餘名僧人,在慧文大師的受益之下,放聲誦經,誦聲朗朗。那“菩提薩埵”之聲,餘音繞樑,徘徊不絕。對於慕子真來說,這誦經之聲宛若天籟,一想到居塵身上的魔氣能被壓制,最終全然消弭,他的胸中便涌起一股暖流。這許久未曾有過的喜悅,令心田都暖了起來。
此時雖是黃昏,慕子真卻覺得視野一片光明。過往的苦難,過往的艱辛,一併淡然消逝了。這漫長的旅程,終是度過了無垠黑暗,迎來了黎明乍現之刻。他一刻也不敢耽擱,忙一路疾行,衝入了西側廂房。
沐浴更衣,洗去了滿身的穢物,洗去了狼狽與邋遢。慕子真換上了一套乾乾淨淨的天玄門弟子服,三千烏髮垂肩,又被他高高束起。劍眉斜飛入鬢,星目堅定不移,此時此刻,這位天玄門的首席弟子,又恢復了以往的意氣風發。
在從廂房奔往正殿的路上,慕子真腦中紛雜一片,思緒萬千。昔日天玄門中他傳授這位小師弟劍法時的景象,當日居塵化身爲魔的景象,如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中浮現。他明知解除魔氣絕非易事,但他仍是止不住地憧憬着居塵痊癒、恢復往日形貌的那一刻……
近了。
眼看前方重檐飛翹,琉璃頂熠熠生輝,那正殿佛堂近在咫尺,慕子真剛要欣然上前,卻忽覺得心中一悸,似乎有哪裡隱隱不妥。只見正殿大門緊鎖,四下一片沉寂,先前那朗讀誦經之聲,此時全聽不見了。
難道是僧人們下了晚課?慕子真心念一閃,但立即被他否決。此時此刻,這天水寺中,別說是僧人誦經,就連飛鳥鳴蟲也都銷聲匿跡,寺中悄無聲息,如同死水一般。
心中一凜,慕子真劍眉緊蹙,顧不上什麼禮儀尊重,他想也不想,一腳踹開正殿大門,同時高聲呼喝:“阿塵?慧文大師?”
“砰”地一聲,木門撞在牆上,抖落簌簌塵灰。只見那正殿裡一片昏暗,只亮着一盞白燭,燭火搖曳不定,全然不似方纔那香火鼎盛、僧侶齊聚的模樣。正前方金身佛像高高聳立,地上歪歪斜斜地躺着幾個蒲團,木魚法器零亂地散落在地。一片死寂的殿堂中,唯有“咔嘣、咔嘣”的細碎聲響,從裡側的角落傳來。
慕子真循聲望去,只見那昏暗的牆角中,躲着一個佝僂詭異的人影。屍人居塵蜷縮着身體,低垂着頭顱,雙手鐵鏈已被斬斷,他兩掌捧着一根白森森的骨頭,正啃得咔咔作響。
“……”霎時間,腦中空白一片,如遭雷擊。慕子真睜大雙眼,怔怔地瞪着那啃噬血肉的魔物。如果他不是學武之人,如果他不是眼裡極佳,他或許就辨識不出,對方啃咬的正是一根人腿骨。可他偏偏就是認得出,辨得明,而且清,清,楚,楚。
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憧憬,所有的喜悅,在這一幕宛若血煉地獄的景象前,顯得是那麼幼稚,那麼可笑。
全身的熱血,像是在此刻突然冷卻。全身的氣力,像是在此刻全數流失。向來堅強不屈、寧折不彎的慕子真,此時忽然一個踉蹌,身形一晃,竟然向前栽倒下去。他一手撐住了門旁立柱,才勉強都支撐住自己。
“咦嘻嘻嘻嘻,我說慕大俠,奴家爲你準備的這份禮物,你可喜歡不喜歡呀?”
在這死寂的正殿中,忽響起一個陰陽怪氣的詭譎聲音。下一刻,伴隨“咕嚕嚕”的聲響,一顆人頭被拋在地上,滾到了慕子真的身前。那人頭雙目緊閉,滿面皺紋風霜,下頜的白鬚上沾染了鮮血,格外刺目——正是慧文大師,只是他面目青白,已然屍僵,顯是死去多時了。
慕子真緩緩擡頭,望向那發聲之人。在那高聳佛像的肩膀上,坐着一個白鬚老者,赫然也是慧文的面目。只是他一腳踩在金身佛像的頸項上,沒有半分虔誠敬意,他的雙腳歡快地搖擺着,搖頭晃腦地,顯出與面目絕不相符的輕佻神情。
那不男不女的聲音,那陰陽怪氣的笑法,那輕佻無恥的態度,那個人,正是當日攻上天玄門、用魔氣將居塵變成屍人的罪魁禍首,是慕子真恨之入骨、恨不能千刀萬剮的仇敵——
“魂煞”帝奴。
慕子真捏緊雙拳,從牙縫中擠出破碎的聲音:“是……你……”
“哎呦喂,慕大俠還記得奴家,奴家好生感激呀。”帝奴嬌笑起來,他忽擡手一揚,青煙乍起,只見他身上的僧袍袈裟,變幻爲輕柔水袖。水袖揚起之處,哪裡還有老者高僧的影子?有的,只是一瘦弱男子,他身披五色霓裳、白麪朱脣、顯得妖嬈無比。
這白麪妖人,正是應龍四尊者之中,排行最末的“魂煞”帝奴。此時他捏起蘭花指,掩住雙脣,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嘻嘻,奴家可是爲了這一齣戲,排練了許久呢。慕大俠,你說奴家演得好不好,美不美呀~”
不等慕子真作答,帝奴像是顯擺似的,又自顧自地說下去:“爲了扮這個老禿驢,奴家可是學了好半天呢。奴家就猜到,慕大俠你會找這老傢伙,奴家就先行一步,布好這出大戲的場子嘛~”
原來,慧文大師早已被這妖孽殺死,從天水鎮初見的那一刻,便是“魂煞”設好的局。
“嘻嘻,慕大俠你可真是個天生的戲骨,演角兒的好料子呢。你知不知道,奴家只要略施小計,暗中壓制了些許魔氣,你那醜師弟便要乖上一分。你還以爲他是恢復了一點兒人性,那感激涕零的模樣哦,看得奴家都心疼了呢~”
原來,什麼解除魔氣之法,什麼唸佛誦經化解戾氣之說,全是這妖孽胡編亂造,演出的一幕幕假象。
“呵呵,慕大俠你心心念念要你那醜師弟痊癒,不讓他沾染生肉生血,生怕他入魔太深無法回頭。咦嘻嘻嘻嘻,奴家便讓那醜師弟飽餐一頓,不但吃飽喝足,還是如假包換的人肉人血。雖然是肉是老了點兒,但好歹是名高僧,說不準吃了還能延年益壽哩。慕大俠,你說奴家對你那醜師弟好不好,是不是關懷備至呀~”
慕子真只覺得胸膛一陣劇痛,像是被人以千斤鐵錘重重敲擊。霎時間,胸中氣海翻騰,喉頭涌上一股腥甜。他一個趔趄,單膝跪在地上,“噗”地一聲,嘔出一口鮮血來。
騙局……一切皆是騙局,是他有眼無珠,是他輕信於人,是他親手將居塵的鐵鏈交到“慧文”的手中,令阿塵走上這條食人成魔的不歸路……
慕子真緩緩握緊了五指,將雙拳捏得鐵緊。恨意在胸膛裡沸反盈天,那無邊無際的悔恨幾乎將他吞噬,他只能死死咬緊牙關,卻說不出一個字兒來。他緩緩轉頭,再度望向角落中吞食屍骨的居塵,對方每啃下一塊皮肉,每吞下一口筋血,慕子真只覺得胸膛裡有什麼東西,也隨之破碎了。
漸漸地,居塵原本腐黑的皮膚裡,爆出血紅的筋脈,凸出了皮肉之外。他那雙原本就腥紅的眼睛,此時格外鮮紅,紅得簡直像是要滴出血來一樣。他的身形開始變化,他的體型不斷擴大,黑紫的肌肉撐破了衣衫,嘴裡的獠牙向外齜出,他的指甲瘋狂地生長着,終是化爲了尖銳的利爪——此時此刻,居塵身形暴漲,完全化成了魔物。
連最後的一絲人樣,也都守不住了。
看着昔日的師弟,終是成爲了徹頭徹尾的妖魔,肆無忌憚地啃食着僧人的屍體。慕子真全身的血液,像是在此刻凍結了。他的一顆心,像是被人剜了出來,丟在冰天雪地裡,凍得透透的,然後一點一點地碎裂開去。
“啪、啪、啪!”
在這無間煉獄之中,卻有歡快的掌聲響起。帝奴矯揉造作地拍着雙手,喜笑顏開地說:“哎呀呀,奴家最愛的,就是眼下這場高潮戲了。慕大俠慕英雄,你要怎麼對付你那位醜師弟呀?大義滅親什麼的戲碼,奴家最愛看了。”
“你……”牙關裡擠出森然之音,慕子真攥緊手中長劍,剎那間,他一人一劍化爲一道紫色炫光,如流星般向帝奴擊去!
“受!死!”
伴隨憤然怒喝,慕子真的劍氣如狂潮怒浪,狂襲而去。他的身形迅若游龍,幾乎與青鋒長劍化爲一體,如虹劍氣蕩起星點火光,直取帝奴天靈。這一招“九天俱焚”,招如其名,乃是拼盡武者修爲、玉石俱焚的招數。
然而,那“魂煞”帝奴爲應龍四尊者之一,雖是排行最末,亦有千年修爲的妖力。而慕子真畢竟是一介凡人,縱然武功修爲極高、劍法凌厲稱絕,但又如何耐得了這千年妖異?只見帝奴輕輕旋身,水袖一揚,便化爲了一道青煙幻影。
“轟——”只聽轟然爆裂之聲,慕子真這一招,正擊在正殿橫樑之上,將大梁擊了個四分五裂。倒塌的帷幕紗幔,墜落在下方的案臺上,正被那白燭引燃。不過須臾之間,火舌便連成一片,將佛殿化爲火海。
“哎呦呦,奴家真是想不到,慕大俠這麼不經逗呀。”火海之上,忽浮起帝奴妖豔身形。
慕子真立刻御劍狂襲,只見劍光一閃,飛掠至帝奴身前,卻是穿了一個空,帝奴的身姿再度化爲青煙,這又是一個幻影假身。
“哎呀,真是無聊,一點趣兒都沒有,”這一次,帝奴卻沒有現身,只是那陰陽怪氣的身影,迴盪在空曠的大殿裡,“既然如此,奴家也不陪你戲耍了。慕大俠,臨走之前,奴家再好心給你提個醒兒。你可趕緊想想怎麼對付你那醜師弟吧,眼下他不但不聽話,而且功力大增,可不是好對付的哦。”
帝奴聲音漸弱,似是當真離去,只從遠處飄來戲謔之語:
“嘻嘻,這摺子戲取個什麼名兒好呢?是‘師兄斬魔大義滅親’呢,還是‘師弟吞兄屠遍天水鎮’呢?慕大俠,你可千萬別演砸了呀~”
輕佻調笑的語調,道出慕子真不願面對的事實:若他不制止居塵,以對方人性盡失、只知食人填腹的本能之行,必將禍及整個天水鎮。屆時,不知多少無辜生靈,會被居塵吞食入腹。
此時,罪魁禍首帝奴已然離去,持劍而立的慕子真,默默地望着不留半點人樣的居塵。
曾經禁錮對方的鐵鏈,早已被帝奴斬斷,只剩下手腕上還拖着半截鐵索。如今的妖魔居塵,足有兩人來高,面目猙獰,形容醜陋,獠牙尖爪令他不似人形,倒像是兇惡猛獸。他雙手捧着屍骨啃噬,即便烈焰逼至身側也不在乎。殷紅血珠,順着他的一雙利爪,順着那殘斷的鐵鏈,蜿蜒滑落,滴落塵土之中。
烈焰升騰,將巨魔食人的身影,投映在白牆之上。此情此景,竟是與記憶中兒時的影像,漸漸重疊。慕子真悲愴無語,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二十年前的悲劇,再度重演。只是這一次,他所面對的,不再是十惡不赦的猿妖朱厭,而是曾經至親至誠的小師弟……
曾經“斬盡天下妖魔”的誓言,此時此刻,成爲他最不願履行之事。
昔日“絕不會丟下你”的承諾,此時此刻,成爲他最不能遵循之言。
無垠悲慟,如潮如海,幾乎將慕子真淹沒。他的雙手,像是被鉛錘縛住,千鈞之重。他的雙腳,像是被巨石拴住,苦苦相拖。然而,他仍是收緊了五指,死死地攥住了掌中劍柄,緩緩地動作起來。
舉步維艱,他卻仍是一步一步地,緩緩走向那火海,走向那狂暴的妖魔。
臂似千鈞,他卻仍是一點一點地,緩緩擡起了雙手,劍指那昔日的兄弟。
“阿塵。”
嘶啞的聲音,從喉管中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