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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瑟瑟,沙塵漫天。
當慕非煙緩緩道出那前塵舊事,小竹這才恍然大悟,先前的諸般疑點,此刻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釋:難怪她與歸海鳴先前進入村裡時,沒有察覺到半分妖氣,只因慕非煙已是修成正道,而她那地仙靈氣被荒塵刃的神靈之氣所掩蓋。而村民們化爲沙塵,臨別前的道別之舉,也在情理之中了。
“看來那個‘虛影’早就察覺我們要來,所以他在第一次重傷了慕姑娘之後,並沒有趁勝追擊,而是佈下這個局,”小竹斂起她那雙秀麗的柳葉眉,認真地分析道,“他故意讓慕姑娘先入爲主,誤解我們與他是一夥兒的。他先掩藏行跡,坐山觀虎鬥,當慕姑娘對我們施下蜃影幻術,消耗靈力修爲無力抵抗,而我們也被幻術所困,不能清醒的時候,他便出現奪走荒塵刃。嘖,好個一石二鳥的損招兒!”
說到這裡,小竹將目光投向身側的夥伴:“可我還是想不明白,小蛇哥哥,虛影怎麼知道我們會來荒漠?而且他竟然對我們的目標瞭若指掌,知道我們要用四命器對付應龍,這不合常理啊!”
歸海鳴雙眉緊蹙,沉聲道:“應龍尊者之中,虛影向來飄忽遊離,深藏不露,我與他交往不深,也難以揣測他的行跡。”
“咱們多提防着點,這人實在是捉摸不透,而且好像什麼都瞞不過他……”說到這裡,小竹心間一凜:想到“虛影”看穿了她雲生鏡的身份,她便愈發不安。好在方纔亂局之中,“虛影”並未向歸海鳴提到這點,否則她的計劃也不免暴露了。
正當小竹疑慮重重之時,慕非煙深吸一口氣,竟是用顫抖的雙手,再度捧起荒塵刃,企圖再一次施展“蜃光繪影”的咒術來。歸海鳴見狀眼神一黯,橫起手刀劈落。慕非煙雖爲地仙之身,但在此等重傷情勢之下,竟是敵不過這尋常一擊,身形爲之一震,荒塵刃驟然脫手,落在莽莽黃沙上。
“你若死了,要幻境何用?”歸海鳴冰眸一掃,冷聲道,“難不成讓那小鬼一輩子活在夢裡?”
慕非煙雙脣輕顫,此時的她面無血色,閃着水光的盈盈雙眸裡,透着些許茫然與不安,半點不似初見時那般幹練的模樣。她那纖長白皙的五指,費力地探向細碎沙塵,試圖撈起那天界神器。看見她的神情動作,小竹也覺心中沉悶,她不由輕輕地嘆息一聲,緩聲勸慰道:
“慕姑娘,我知道你捨棄不下這七年來的家園幻境,你不想讓阿光看見殘酷的事實……可是小蛇哥哥說得對,若你爲施蜃術燈枯油盡,你若死了,那阿光又能依靠誰呢?幻術什麼的,騙得過一時,騙不了一輩子啊。”
“我、我明白……”慕非煙啞聲迴應,她低垂雙眼,望向被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裡的荒塵刃。小竹所說的道理,她又何嘗不明白?可今時今日,她要怎麼告訴阿光,自己並不是她的家姐,而村中的親人朋友,不過是塵沙凝成的幻影,那些歡笑開懷的日子,皆是虛妄的假象?
“那都不是假的啊,”小竹忽插口道,她一雙琥珀般瑩亮的雙眼望向慕非煙,像是看穿了對方心中的糾結。只見這位清秀可人的姑娘,揚起脣角,勾勒出一抹溫柔和煦的微笑,然後她柔聲說下去:
“的確,這村子這房子,這花花草草還有這清泉綠洲,都不是真的,”她伸手探向腳邊清泉,清澈泉水被她掬在掌中,不多時便化作細密黃沙,從她指縫中滑落,“但這七年來,你和阿光在這裡的日日夜夜,都不是虛無的幻象。你教他讀書習字學做人,你讓他放孔明燈寄託遙思緬懷先人,那些都不是蜃術,而是實實在在的情感啊。”
說到這裡,她展顏一笑,伸手捧住慕非煙的雙掌,輕聲笑道:“阿光是個懂事的孩子,他會分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再說了,別說是在這裡長大的阿光,就連只來了一天的我,也會記得那燈火漫天的景象,記得和大夥兒圍着篝火唱歌跳舞的場面,那種暖洋洋樂呵呵的開心勁兒,又有什麼比這更真實的呢?”
小竹這一番言說,令慕非煙默然不語。大漠無聲,天地蒼蒼,茫茫月下,塵沙盡老。直過了許久,慕非煙終於撐起虛弱的身形,她擡眼望向小竹,眉宇之間雖有掩不住的憂愁,但亦有打定主意的決絕:
“多謝二位相助,”她的聲音中透着暗啞,“請隨我來,讓我爲二位的朋友解除蜃術。”
小竹一手扶住慕非煙,一手捏了個“攬風神行”的法訣,在清風託舉之下,三人回到綠洲小村裡。此時村子外圍的沙棘林,正發出沉悶的聲響,緩緩地坍塌下去,一點一點地沉入漫漫黃沙。原本林立於村中的帳篷,那鮮亮絢爛的色彩無聲地退去了,化作了老舊破敗的模樣,最終又化爲了細碎的沙塵。
白髮佝僂的老人家、染花布裙的大嬸、粗布短衫的壯年漢子、攜手相牽的青年男女、羊角小辮兒的孩童……沙人們像是感覺到了靈力的消退、蜃術的崩落,他們走到了街市上,一齊望向那給予他們虛幻生命的蜃仙。
慕非煙一眼望去,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容,那相處了七年之久的親人朋友,他們的臉孔逐漸褪去了光澤,變得灰白慘淡,最終,他們的鼻樑眉眼都塌了下去,軀幹四肢分散開來,最終化爲了一堆黃沙,緩緩流入腳下的荒漠之中。
慕非煙忽加快步子,奔到一位老者的身邊。那位七年來被她當做長輩的白髮老婆婆,她手中的柺杖、她的腿腳、她的雙膝,一一化爲了塵土,而在最後一刻,老人家伸出了右臂,滿是皺紋的乾癟的手,撫嚮慕非煙的額頭,輕輕撫摸她柔順的青絲,就好像在安慰自己的兒孫一樣。
“奶……奶奶……”
慕非煙顫聲呼喚,她的視線早已被淚水扭曲。原本孤孤零零的她,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吸收天地靈氣修行百年,從未覺得孤獨寂寞。可這些年來,她的命途陡然改變,這七年來的日日夜夜,都充滿了歡笑與溫情,繪滿了五彩斑斕的圖景。
輕拂她額頭的手,終究是化作了細細沙塵,灑在她的長髮上,鋪了淺淺的一層。在銀月的映照下,乍一眼望去,宛若鬢髮皆白。慕非煙的雙肩輕輕顫抖着,她明明知道這些都是自己用法術幻化出來的人偶,但她卻無法將感情抽離。七年間每一朝每一夕的相處,早已刻印進她的心田,再也泯滅不去。
終究,一個接着一個,沙人們無聲無息地散去了。來不及辭行,來不及道別,他們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也未能留下存在過的痕跡,整個村子已化爲破敗的戈壁沙堡,唯有畢飛、陸靈和阿光三人,枕着荒漠塵沙,仍陷入沉沉夢鄉之中。
慕非煙水袖輕揚,一道幻光在虛空中亮起,飛向沙地上的三人。畢飛和陸靈率先醒來,見了村中景象都是大爲震驚,他們還來不及詢問,就聽阿光嘀嘀咕咕着“天亮了嗎……”,一邊翻了一個身。
“阿光,醒來吧。”慕非煙輕聲呼喚。
“不要嘛,我還沒睡夠……”阿光嘟嘟囔囔地說,他擡了擡手,似乎是想讓自己鑽進被窩裡,可左拉右拉都拽不到被褥,纔不甘心地揉了揉眼睛,抱怨地說,“阿姐我困……我還要多睡一會兒嘛。”
“我……不是你阿姐……”慕非煙垂下眼,一句否認堵在了喉管裡,幾不可聞。
先前一直勸說慕非煙放棄幻術、將真相告訴阿光的小竹,到了這一刻,卻又猶豫了。方纔她努力地勸說,歸根到底,是不想蜃仙以性命爲代價,保住這個虛幻的蜃境。而此時此刻,親眼看見小村化爲烏有,小竹卻又覺得,其實真相併不是那樣重要了。
慕家上下四十餘口人,究竟是七年前喪生於狼口,還是今夜化爲沙土黃塵,這兩個同樣殘酷的事實,又何必分清誰真誰假、誰是誰非呢?
七年前的救命之恩,七年間的相依爲命,慕非煙與慕光的這份恩義親情,甚至濃於骨血。拆穿蜃仙的身份,追究他們是否親生姐弟,又有什麼意義呢?
心絃輕顫,小竹心念已動。就在這時,慕非煙已上前輕輕搖醒了阿光。小傢伙揉着朦朧睡眼,望向周遭的景象,頓時吃了一驚。
清泉綠洲不復見,村落帳篷無影無蹤,莽莽荒漠之上,放眼望去,一片荒蕪。唯有幾座被風侵蝕得嶙峋醜陋的沙堡,突兀地立在一望無際的黃沙裡。
“這是哪裡?阿姐,我們怎麼會在這兒?”阿光瞪大了眼,驚訝地問。
慕非煙眼神一黯,她剛想開口解釋,忽聽一個帶着盈盈笑意的聲音,在這月下荒漠中響起:
“小懶蟲,你還不快起來,咱們都走出老遠老遠啦!”
慕非煙一怔,她轉頭望向小竹。只見小竹笑若春風,衝阿光勾了勾手指:“你非煙姐姐說要帶你進城,去吃糖葫蘆呢!”
“真的嗎?”阿光頓時眼睛一亮,他一骨碌爬起身來,攥住了慕非煙的衣角,“阿姐阿姐,你當真帶我進城,去看荒漠外的樣子?”
“……”慕非煙怔住,久久不能言。而小竹則是搶過話頭,她眼珠子一轉,不多時便想好了藉口:
“這次爲了帶你去見世面,你非煙姐可是頂撞了慕家奶奶,有陣子不能回家去嘍。我看你們乾脆去神州內陸轉轉,遊歷大江南北,玩個三年五載,等你們奶奶消了氣,再回來荒漠好了!”
聽了小竹的話,阿光的小臉都泛了光,他仰頭望向慕非煙,欣喜地說:“阿姐阿姐,這是真的嗎?你要帶我去看山看河?嘿,阿姐你最好了!”
說着,小傢伙開心得手舞足蹈,一頭撞進慕非煙的懷裡。一時間,慕非煙有些手足無措,她怔怔地望向小竹,卻見後者溫柔一笑,衝她輕輕點了點頭:
阿光也好,慕非煙也罷,他們已失去了太多太多。他們的家園毀於一旦,他們的親人朋友皆埋葬於黃土之下,這樣殘酷的事實,一個人揹負已是足夠,又何必讓九歲的孩童也受此煎熬呢?
察覺到小竹鼓勵的目光,慕非煙終是定下神來。她緩緩探出纖細的雙臂,將這世上她僅剩的親人、將她唯一的弟弟,緊緊地摟進了臂彎裡。
見此情景,少女揚起脣角,她望向身邊的友人,小竹與歸海鳴交換了一個欣慰的眼神。無垠荒漠,銀月當空,月光映出他們的身形,有若青絲覆雪。
雖然那清泉綠樹已化爲虛無,但這荒漠綠洲里人們載歌載舞、燈火如星的景象,將永遠烙印在阿光,以及其餘衆人的記憶之中。或許回憶就是一種蜃術,記憶也不免有真有假,有虛幻的美化,也有虛妄的誇大。在那記憶的幻境裡,是美是醜,是明是暗,全然依賴人心所向,喜怒哀樂,歡喜憎惡,各繪不同色彩,但憑一個“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