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行走在過道中。
他素白的長袍,在這一殿權貴中,依然吸引了不少人地注目。
注目中,一陣陣私語聲不斷傳來,“他便是齊之義信君?”
“果然有世間罕見之姿。”
“惜乎。聽聞他這一歲來,只專心守於封地之上,潛心經營,對百姓施以仁義。”“然。如今齊之兩公子爭鬥日烈,他能抽身而出,安守一角,可稱智也。”
“他向晉夫人走去了。聽聞他曾於晉侯手中以兩城換得這位夫人爲姬?”
“然也。”
“我觀晉君之爲人,既威且武,如此丈夫,怎捨得以兩城贖回一美人?咄!晉無賢士乎?竟無人對此事指責?”
“休得如此說來。此番晉夫人憑一已之身,說得秦楚兩軍退去。這種蓋世之功,當值兩城!”
“然也,然也。晉君子中,有不少憤起欲唾罵者,此時都已住了嘴。這種蓋世之功,豈是兩城之利?”
這兩年來,圍繞在衛洛身邊的故事,都是當今天下最爲勁爆的話題之一。因此義信君這一入殿,一時之間,殿中人聲喧囂,議論紛紛。不知不覺中,衛洛,義信君,涇陵的往事,都被一一掀開,被這些人津津有味的談論着。
也直到這時,衛洛才知道,涇陵拿兩城換回自己,晉國內一直是不服的,一直有不滿的人。直到這次她退了秦楚聯軍,這些不滿的聲音才消失。
素宛如風中楊柳般,緩步走過過道,向着衛洛和涇陵兩人走來。
素曾是衛洛的故夫,曾是她的擁有人。這一點,不管衛洛現在地位如何,都無法改變。
所以,素向衛洛走來,是準備與她見禮。
他在向她走近。
他癡癡地盯着衛洛,癡癡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那目光,彷彿是想把她的影子烙到靈魂深處,更彷彿是在想着,終於看到她了,終於看到她了。。。。。。多看幾眼吧,要知道,看一眼便少一眼。這一生,能如此刻一般,能如此明正言順地看着她的時刻,已經不多了。每多看一刻,都是奢侈。
因爲這時的素,已是背對着衆人,他這種癡『迷』的目光,只有衛洛涇陵等人才可以看到。
涇陵沉下臉來,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他的咳嗽聲音不大,隱隱帶着怒意。
素微微一怔。
他轉向涇陵,在離他只有五步時,深深一揖,沙啞地聲音說道:“臣見過君侯。”涇陵的地位與齊侯同,所以素所行的是臣子禮。
“義信君多禮了。”
素苦笑了一下。
他垂下雙眸,依然保持着深深一揖的動作,低啞地說道:“素在齊時,日日憂姬。恐她失寵於君,恐她被強楚欺凌。雖憂思難忘,然,不敢以苦楚自傷。若我形容悽惶,他日再見,豈不讓故人擔憂?”
他一口氣地說到這裡時,衛洛已垂下雙眸。
素話中的意思,她明白。他在告訴她,他時刻爲她擔心,可是,卻不敢把自己弄得太過憔悴不堪,不然他與她再次重逢時,無臉面對於她。
素啊,素,他果然還是理解她的。
他知道,她當時自請換城,便是想成全他。
他知道,她想着他能幸福,他能得意。
所以他“不敢以苦楚自傷。”
這時,素的聲音還在傳來,“素知姬滿心滿眼,只有君侯。令她憔悴傷苦者,是君侯,令她華豔歡喜者,亦是君侯。今日見姬,華豔無比,顧盼生姿。素心中實是歡喜,請君侯再受素之一禮。”
說罷,素一揖到底。
素的聲音不大,只有涇陵和衛洛才能聽到。
他的語氣更是誠摯之極。
這是任何人都可以聽出的,發自他內心的誠摯。
涇陵盯着素。
他薄脣抿了抿,剛準備說出,她歡喜與否,與你何干?可話到嘴邊,卻嚥了下去。
沒有別的理由,他只是突然想到,以衛洛的『性』格,說不定真把眼前這個懦弱之人當成親人。
果然,衛洛的聲音在旁邊低低地傳來,“素,一切可好?”
她的聲音很低,很低,很輕很輕。
隱隱中,似是藏着無盡的感慨,也似乎有着擔憂,有着歡喜。有着希望他一切都好的祈求。
素聽到衛洛開了口,桃花眼瞬時明亮之極。他本來容『色』絕美,這一瞬間,竟是美豔得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素轉過頭看向衛洛。
他看着衛洛的芙蓉秀臉,不知爲什麼,看着看着,他的眼眶竟是迅速的一紅。
他低下頭去。
素沒有回答衛洛的問話。衛洛知道,他情緒處於激動中,現在低着頭,正是在調適着。
不一會,素擡起頭來。他朝着衛洛深深一揖。
衛洛見狀,連忙站起,向他盈盈一福。兩人行了一個平禮。
素緩緩擡頭。
他直直地盯視着衛洛,直直地盯視着,那目光中,隱隱有着癡『迷』和無邊苦澀。他直盯了好一會,才低低地說道:“我自是都好。”
他的聲音,沙啞無比。
衛洛溫柔地看着他,聽到他聲音中的苦楚,她不由心中有點難受。這時,素又問道:“一別經年了,你,你。。。。。”他你你了兩聲,竟是聲音哽咽,說不出話來了。
剛纔,他面對涇陵時,言辭侃侃,可一轉向衛洛,卻是無語凝噎。
涇陵目不斜視地臉帶淺笑,看着前方的使者們。
這時,他低沉的聲音徐徐傳來,“義信君多禮了。”
聲音很緩和,卻也隱有威沉。而且,他這句話是第二次說出,已是一種警告了。
素聽清了他的警告。
他認真地盯着衛洛,不捨得眨了眨眼,花瓣般的脣微微揚起,努力地『露』出一臉笑容地看着衛洛。
他看着她,以一種渴望的,直是看一眼少一眼的渴望,這般看着她。
終於,他再次向衛洛深深一揖,然後向涇陵行了一禮,再向後退去。
衛洛望着一襲白袍,宛如風中飄絮的他這麼低着頭,退回到齊人那一席。
她垂下眸來,久久久久,都沒有說話。她知道,素是有很多很多話想說的,也感覺到,爲了今天,他怕是準備了很久很久。
可是,相見又能如何?相見了,也不過是無言相對而已。對她來說,他實是她的親人一般,只要他過得好,過得得意,便已滿足。
她,不希望他還掂記着自己的。
坐到了塌位上的素,已是義信君了,身爲義信君的他,是齊的臣子,是貴族,他不僅要顧着他的顏面,也要顧着身爲夫人的衛洛,和身爲晉侯的涇陵的顏面。
因此,他呆呆地轉過頭去,目光無神在盯着前方的空『蕩』處。再也不向衛洛瞟上一眼。
他是在害怕啊,害怕自己的眼神太過強烈,害怕自己控制不了那感情的流『露』。
這時,使者們均已入席,殿中所有的空塌位都坐滿了人。
一陣腳步聲傳來。
這腳步聲,有點拖沓無力,它是從內殿後傳來的。
衛洛和涇陵知道,前晉侯過來了。這一次的宴會,最主要的目的是慶賀涇陵成爲新的晉國君侯。在這種場合上,老君侯自是應該出席。
腳步聲緩步傳來。涇陵和衛洛,連忙站起來侯着。
不一會,一個臉『色』削而黑,隱隱有着枯黃,雙鬢花白,鬍子也是花白的老頭出現在內殿入口處。他脣鼻間的法令線向下拉得長長的,一副陰沉之相。那與涇陵相似的五官,除了陰沉和『色』欲過度的黑黯晦澀外,還添了一分從裡到處的老朽。
他的眼神已經無比渾濁了。
衛洛只看了一眼,便被站在他身後的年輕少『婦』給吸引了注意力。這個少『婦』臉稍圓,雙眼是丹鳳眼,薄脣小嘴,皮膚白得彷彿可以掐出水來。她身量高挑,赫然是越嫡公主!
數年不見,越嫡公主並不見老,只是身上那股慈和的氣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隱藏在溫柔中的憔悴。她的臉『色』蒼白,眼神中隱含憂鬱。
不過,越嫡公主本來便長得美,這幾年過去了,她的美『色』並沒有消退,那抹憔悴,反而令得她頗具風韻。
她顯然混得不錯,在這樣的場合,她還能伴在前晉侯身側。
許是感覺到了衛洛兩人的注目,晉侯和越嫡公主都轉過頭來。
晉侯渾濁的目光,在對上涇陵的目光時,閃過了一抹溫和和歉意。這目光,衛洛以前在新田時,從來沒有看到過。
越嫡公主也是看着兩人。
不對,她是怔怔地看着涇陵。一襲紅袍,華豔奪目的衛洛,她壓根就沒有注意到。
她只是這樣看着涇陵,那雙丹鳳眼中隱藏着一縷渴望,一縷幽怨。
似乎,她在埋怨當初涇陵的絕情,埋怨他把她推到一個老頭子身邊。也似乎,她被涇陵的俊偉所懾,正自心搖神馳中。
涇陵沒有發現越嫡公主的目光有何不對。他只是瞟了一眼,便大步走到他的父親身邊,扶着他的手臂來到塌上坐下。
而這時,太陽也漸漸沉入了天邊,只留下最後一縷殘紅。宮女們布好酒菜後,開始在殿外點起火把,在殿中點起蠟燭。
涇陵站起來,舉起酒杯向衆人賀道:“諸位君子前來新田賀我,涇陵幸甚!請飲此杯!”
衆使者紛紛端起酒斟,與涇陵一起共飲。
涇陵仰頭把酒飲空後,轉頭看向他的父親。
前晉侯站了起來。
他渾濁的目光,無神地看着衆人,疲軟地開了口,“諸君。”
前晉侯咳嗽了一聲,咳着咳着,他嚥下了一口濃痰,繼續說道:“我兒涇陵,自幼武勇聰慧,成長後亦機智仁孝,名動諸侯。數月前,我被戾臣所或,被『奸』邪所盅,竟棄我兒於險境,置家國於絕地。實不堪也。”
涇陵自責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
衆使者認真地傾聽着,不止是他們,涇陵和衛洛也在認真地傾聽着。
前晉侯的這一番自責,非常重要。只有他當着世人承認了自己的錯誤,繼任晉君的涇陵,才能免去世人的口誅筆伐,纔不會被後人唾罵不孝不爭。
晉侯說到這裡,又是一陣咳嗽。
這一次,他身側的美姬越嫡公主,連忙熟悉的,迅速地掏出手帕來接住了他的一口濃痰。在衆人的注目中,年輕美麗的越嫡公主,一臉溫柔地按在老朽不堪的前晉侯的嘴上。
從她的臉上,壓根看不出半點厭惡,半點不甘。明明前晉侯是如此老醜,明明他那腐壞老朽的身體散發出的氣味是如此難聞,她卻溫柔嫺靜之極。
當然,這並不稀罕,除了衛洛,沒有一個人覺得此事有什麼了不起。
咳嗽過後,前晉侯疲軟無力地續道:“我一老朽之人,不知用賢,偏聽偏信,至獲罪於天,被強鄰侵襲,幾至滅國。幸我兒強力,方免得生靈塗炭。”
前晉侯說到這裡,朝着涇陵揮了揮手,喚道:“八兒,且近前來。”
“諾!”
涇陵鏗鏘有力地回答後,大步向他的父親走去。
前晉侯擡起頭來。
他渾濁的雙眼,直直地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英武不凡的兒子。
他的這個兒子,滿殿燈火,滿殿權貴,都無法掩去他的俊美不凡。他一襲黑袍,身形巍然如山,彷彿可以承擔世間最大的責任和磨難,可以把他的家國,帶到最爲繁盛的地步。甚至,他可以使晉國成爲霸主,使得晉姬氏,永遠書於史冊。
相比於他,自己真的老了,老了。是啊,想當年自己年輕時,都不曾有八兒這麼雄武的。
前晉侯看着看着,目光中『露』出了一抹欣慰。
他滿足的欣慰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兒子,這時的他,都不能想象,自己以前爲何不喜歡這個強勁的八兒?
是了,就是因爲他太強勁了,自己這個父親,在他的面前總有一種壓抑的感覺。是了,以前是覺得,這個兒子的存在,使得自己不再有那種高高在上的快樂,他,影響了自己對權利的慾望啊。
可是,現在自己承認自己老了,承認自己昏庸無能時,再看這個兒子,已是完美之極。他這般背對着滿殿燈火站在自己面前,真是威武如天神啊。
陷入了自己思緒中的晉侯,沒有注意到,站在他面前,比他還高了半個頭的八兒,此時那子夜般的雙眸中,隱有晶光閃動。
這閃動的晶光中,有快樂,有孺慕。
對上父親這樣的眼神,這樣的溫和慈愛的眼神,涇陵的眼中,隱有淚意。
前晉侯開口了,他聲音一提,喝道:“跪下!”
涇陵單膝着地。
前晉侯伸出右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鼓起中氣,渾濁的眼中閃動着難得一見的精光,大聲說道:“八兒,父親把這祖宗基業交給你,你可能守住它?”
“任何窺探晉地者,需踏過兒的屍體!”
前晉侯很滿意兒子擲地有氣地回答,他聲音再次一提,問道:“八兒,他歲祭祀祖廟時,你能告訴父親和先祖,晉之一國,爲諸侯霸者乎?”
衆使者聽到這裡,悄悄議論起來。這句問話,一般的諸侯國中是聽不到的。也只有生了涇陵這樣的兒子,纔可以要他承諾,在他在有生之年中稱霸中原。
前晉侯的聲音一落,涇陵已是朗朗回道:“能!”
只有一個字,卻是中氣十足,氣吞山河。
前晉侯呵呵一笑。
站了這麼久了,他累了,因此笑着笑着,他的身子一軟。他身後的越嫡公主連忙扶着他重新坐下。
涇陵向他的父親叩了一個頭後,緩緩退到衛洛的身邊坐下。
至此,宴會可以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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