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涇陵乞求的眼神中,衛洛果然一臉錯愕,她清笑出聲。
她淡淡地看着越侯,嘴角一揚,表情帶着愉悅,帶着好笑地說道:“君侯可是眼花?妾名衛洛,雖曾在越地暫居,卻不是越人,更不是君侯的什麼遺兒。”
衛洛的話音堪堪落下,越侯已是皺着眉頭,脫口喝道:“不可能!”
他畢竟是久經風雨之人,表情已能收發自如。
他用一種慈愛的眼神看着衛洛,嘆道:“遺兒,你與你的母親,實是相似啊,甚至,你比她當年還要美上二分。遺兒,你可是在恨父侯薄情?父侯也有無奈啊。”
他語重聲長地說到這裡,也不等衛洛再行否認,聲音微低,皺眉說道:“遺兒,你可是出了什麼事,至舊事全忘?父侯記得,你的左側膝蓋外側,有三個串在一起的水滴狀印痕,那是你幼時頑皮,爲熱湯所燙。”
這一下,連標記都指出來了。
涇陵緩緩回過頭去,不再看向衛洛。
越侯則盯着衛洛,右手揮了揮,召來一個宮女,笑道:“遺兒若不信,何不令衆人一睹?”
看來,他是打算步步緊逼,非要自己承認這個越四公主的身份啊。
衛洛瞪大雙眼。
她的墨玉眼,虎靈虎靈的,明亮明亮的,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越侯,又驚又是歡喜地叫道:“妾卻是不信!”
說罷,她一派天真地站了起來,先是朝着越侯眨了眨眼,又轉向越侯喚起來的那個宮女,道:“且去一觀。”
她急不可耐地牽着那宮女的手,轉身朝殿後走去。她堪堪走出一步,越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兩人,隨遺兒一道驗之!”
他不放心那個宮女,又派出兩個自己帶來的侍婢上前。
而與此同時,衛洛腳步突然一頓,她回過頭來朝着涇陵走去。
她來到涇陵的面前,朝着他盈盈一福後,脆聲說道:“夫主可還記得,妾於四年前,曾受重傷,醒後舊事全忘?如今越侯所言,句句在理,妾恐他真是妾之生父,願驗之!夫主可允?”
她的聲音清脆中,含着對親人的期待。
涇陵緩緩擡頭,定定地看向她。
他的神色有點複雜。
衛洛的這句話,聽似簡單,卻是把他的責任全部摘去了。
這樣,就算驗明瞭她真是越四公主,世人也不會對他指責唾棄了。因爲她說了,四年前,她舊事全忘了。她這個當事人都忘記了自己的來歷,他這個枕邊人,自然也不得而知。
這一下,如果她真是越四公主,世人只會感慨造化神奇了。只會感慨着,原本就是他妻子的女人,轉了一個圈,居然以另外一個身份,再次成爲他的妻子。
涇陵錯愕地看着她,要不是對衛洛知之甚深,他也會以爲,她是真的在四年前失過憶。
他靜靜地盯着衛洛,磁性雄厚的聲音緩緩傳出,“可。”
“謝夫主。”
衛洛向後退去。
驗明正身的事很簡單,衛洛的印痕只是在膝蓋處,一眼可見。要不是這大殿當中,男人實在太多了,甚至可以當場驗證。
當衛洛四人走回時,她的眼中已是淚水隱隱,看向越侯的眼神中藏着親暱和孺慕之情。
不需要侍婢們宣佈,衆人光是看她這個表情,便知道,她確實是那個越四公主!
這個自稱衛洛的婦人,原來是越國的庶出公主,本是晉侯涇陵的第一個妻子!
越侯哈哈大笑起來。
衛洛歡喜地走到越侯身前,有點不好意思地喚道:“父侯。”
“善,大善。哈哈哈。”
越侯的大笑聲,在大殿中不時迴盪。
滿殿之人,都爲這戲劇化的一幕指點不休,感慨連連。
只有歡喜着的衛洛,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涇陵那平靜微笑的表情中,隱藏着的寒意。
他自是知道,衛洛從來沒有失過憶!他更是知道,他曾謀殺過衛洛,而衛洛也看到了他的謀殺!
他只是僵硬地微笑着。
越侯朝着衛洛親密的上下打量後,含着淚水,哽咽道:“遺兒,遺兒,自以爲你離去後,父侯每每於你母親墓前垂淚。你母親她,她若知道她還安然無恙,你還長成一代佳人,還能許給晉侯這般尊貴的丈夫爲夫人,她定會歡喜之極,歡喜之極!”
越侯的“真情流露”,引得衆人連連嘆息中,也有近半數的人暗中冷笑不已。
當年他嫁這個越四公主時,可是寒酸之極!要知道,當年他之所以嫁這個女兒,可是奉楚王之令來羞辱公子涇陵的。
此時他裝出如此情深,實讓人好笑啊。
這個越四公主名字叫“遺”,可見,這個女兒從來都不招他待見的。他這番作態,做給晉侯看吧?
越侯哭訴到這裡,轉過頭去看向涇陵。
他朝着涇陵深深一揖,朗聲道:“遺兒不幸,幼時其母,嫁君之日,又遇強匪!幸君垂憐,珍寵忍讓。請君受我一禮。”
涇陵哪能受他的禮?
兩人同是君侯,而且,他還是自己夫人的父親。
因此,他連忙站起,慎而重之地還以一禮,薄脣一扯,道:“君侯言過矣。”
越侯與涇陵客氣了幾句後,轉向衛洛囑咐道:“遺兒,既爲人婦,當以夫家爲榮。”
衛洛低頭,輕聲應道:“諾。”
至此,越侯已是志得意滿,他點了點頭,轉身大步朝塌上走去。
這時的他,腰背挺得筆直,臉上紅光滿面,哪裡還是一個三流小國君侯的模樣?分明是信心滿滿,氣勢張揚。
越侯坐回塌上,兀自含着笑,滿足地盯着衛洛和涇陵。
他暗暗忖道:那賤婦不識好歹,沒有想到她下賤的女兒,竟爲我越國招得如此強援!我越國依附楚國多年,與晉實有深仇。如今楚國已失霸業,晉國勢力日強,我每每思之,心中如焚。幸好有了這個女兒,幸好有了這個女兒啊!
是了,聽聞我這女兒還想着要獨佔晉侯後宮,此事怎麼可行?說不得,散宴之時得多加教訓了。
轉眼,他又想道:聽聞我這個女兒有宗師之勇,有國士之智。怪哉!她居越宮時,連字也不識得,怎麼會有這許多才能的?
不過,這一個問題,連涇陵也想不通,越侯想了想,便把心思按下,只是得意的看着坐在主座上的兩人。
衛洛慢慢向自己的塌幾走去。
她不用擡頭,也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涇陵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是那麼陌生,那麼的冷淡,同時,還有着莫名的複雜和難堪。
涇陵瞟了一眼突然之間,變得無比陌生的衛洛,心中一陣陣翻絞,他的眼中,不斷地出現四年前的那一幕!
他帶人圍殺她的那一幕!
是了,當時自己見她暈死過去,沒有下令補上一刀。所以她沒有死。
他剛想到這裡,腦中便不受控制地浮出一個念頭:幸好,幸好當年沒有補上那一刀,不然,我豈不是再也見不到小兒了?
這個念頭是第一時間,最先浮出他腦海的。
涇陵迅速地把它甩到腦後。
他無法想象,當年看着自己的武士,自己的侍婢被圍殺,當年被他驚嚇暈死的衛洛,這些年來,會以什麼樣的心情呆在他的身邊?
剛想到這裡,涇陵又甩了甩頭,把這種種複雜的,理也理不清的思緒拋開。
不一會,大殿中重新恢復了安靜。
直過了一會,涇陵才反應過來。他輕咳一聲,有點沙啞地說道:“繼續問難。”
一個吳國賢士站了起來。、
他朝着涇陵叉手行禮後,轉頭看向越侯,聲音一提,縱聲說道:“貴女公子以爲,她智勇超羣,可獨佔後宮。此種事,君侯如何看來?”
越侯等的便是這句話。
他站了起來,朝着那賢士叉手言道:“我這遺兒年少無知,所言實是不當。諸位君子休要在意。”
說罷,他轉向衛洛,皺眉喝道:“遺兒!你不過一婦人,豈能與丈夫同?你幼失管教,至長大後有不羈之念。且速速收回!”
這一下,連她的親生父親也在教訓她了,這個婦人,應該收回她的固執吧?
衆人迅速地轉過頭,齊刷刷地盯向衛洛。
端坐在主位上的衛洛有點恍惚。
她清楚地感覺到,涇陵對她的疏離和冷淡。
她已心亂如麻。
在衆人地盯視中,無數人的期待中,衛洛慢慢站了起來。
她站起身,朝着衆人盈盈一福,輕聲說道:“妾剛與生父相認,心神激盪無法自抑,請容許妾身告退。”
說罷,她轉向涇陵,說道:“夫主,請容許妾身告退。”
她居然不戰而逃!居然不正面回答她的父親的質問,直接逃避!
衆人頻頻皺眉,同時想道:婦人終究是婦人,哼,定是膽怯了!
涇陵沒有回頭。
他淡淡的,聲音僵硬地回道:“可!”
衛洛櫻脣顫抖着。她垂下頭來,低低地應道:“諾。”
她慢慢向後退去。
在她的前面,跪坐在塌上的涇陵,身形如山,筆直而沉穩,卻有着冷漠和疏離。
這一瞬間,她與他,竟是隔得這麼遠,這麼遠。
慢慢的,衛洛退出了偏殿。漸漸的,大殿中所有的喧囂,所有的燈火,還有她心心念唸的他,都已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