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五、絕地
薛蘅帶着衆人跋涉在白沙河邊的荊莽叢林之間。
兩天之後,薛呂二人和身強體壯的男人尚能支撐得住,婦孺老幼已不堪勞累飢餓。雖然男人們想辦法在山間尋了些吃的,仍滿足不了這上千人的需要。加上衆人自南下逃難便飽受驚嚇和困苦,走到第三日,有體弱多病之人和幼兒相繼死去。
再走三日,倒下的人越來越多,尚氏族人看着親人一個個倒下,已麻木得沒有了悲傷,他們平靜地將親人掩埋,默默地離開。但每個人眸子裡求生的光芒,越來越濃烈。
這日穿出叢林,前方豁然開朗。白沙河到了這處,水流由急變緩,河灘上正悠閒踱步的長腳鶴見叢林中冒出許多人頭,紛紛拍翅而飛,落下一地白羽。
衆人愣了片刻,齊聲歡呼。更有人跳入河中,拼命地在水裡撲騰。
男人們從河中摸了幾十條大魚上來,擊石取火,將魚烤熟。白沙河的魚肉嫩味鮮,雖然沒有油鹽,但經過這些漁民之手烤出來,呂青差點將自己的手指頭都吞了進去。
就連那一直默不作聲的丹族少年,吃了半邊魚後,眼中也露出強烈的讚賞之色。
老族長清點了一下人數,只剩八百餘人,不禁一聲長嘆,黯然不語。
薛蘅安慰道:“這裡渡過河,再走十餘里便是左家堡,總算到了安全之地,只要大家還活着,便是不幸中之萬幸。”
尚族長點了點頭,振作起精神,道:“薛閣主說得是。老漢我活了七十多年,這七十多年中,先是柔然人和我們打,接着是柔然人和丹人打,現在又是丹人和我們打。可不管打得再兇,咱們老百姓,總還是要活下去的不是?”
他站起來,蒼老的聲音悠長而響亮,“孩子們,打起精神!到了左家堡,咱們再吃一頓飽的!”
衆人一聽便來了精神,歡呼着泅過了白沙河。
左家堡在兩百多年前並不是一座城堡。
其時齊國與柔然多年交戰,齊武帝修建了燕雲關,又沿白沙河每隔數裡修建了烽火臺。齊國滅亡之後,殷太祖將國境擴充到了赤水原,燕雲關以南的烽火臺便都荒廢了。
唯有左家堡這處的烽火臺,因爲地處交通要道,南來北往的客商很多,有商賈在此處依着原有的烽火臺擴建,用作客棧和集貿之地,慢慢地便形成了一座城堡。
自四年前丹軍攻至燕雲關,平王便將左家堡徵用,將它作爲傳遞軍情的中轉站以及屯積軍糧的地方。
遙遙望見左家堡後面山丘上的烽火臺,薛蘅和呂青均鬆了一口氣。只是走了這麼幾日,沒有趕上柔嘉,二人又都有些擔心。
待穿出一片樹林,到得左家堡前,只見眼前一片狼藉,泥濘中無數靴印蹄印,似乎剛有大軍由此通過。薛蘅心中生疑:是平王將大軍往北調還是往南撤?
夕陽慘淡,左家堡用黃土夯就的外牆在暮靄中看上去猙獰而陰森,黑色的堡門半開着,由下面望進去,象野獸張開着的血盆大口。薛蘅正生出一種心驚肉跳的不祥之感,已有十多名男人奔入了左家堡。
沒有多久,他們又跑了出來,滿面疑惑之色,叫道:“裡面沒人!”
薛蘅大感不解,她聽謝朗說過,當年的商賈在此處建了地室,可以儲藏大量的糧食,平王將這裡作爲一個秘密的儲糧要地,怎麼會無人看守?
她正琢磨,衆人已紛紛奔入了左家堡。她正想也跟進去一探究竟,忽聽北面傳來轟隆隆的馬蹄聲,便停住了腳步。
當第一騎從大道拐彎處轉出來,薛蘅看清馬上之人身上的丹兵服飾,與呂青相顧失色。此時大多數的人都進了左家堡,她要進去將他們叫出來逃命,已經來不及了。
丹軍越馳越近,當先一人是名千夫長,他看到薛蘅等人,勒馬大叫一聲,嘴張了半天,又緊緊閉上。
千夫長一停,他身後的丹兵也紛紛勒住馬繮。後面的不知發生了何事,便有哨兵策馬上來,大聲問道:“發生了何事?”
那千夫長低聲說了幾句話,哨兵露出震驚之色,看了看薛蘅這邊,急速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薛蘅下意識看了看身後,是一望無際的坦途,衆人若是往南逃,只怕逃不出百步便會被丹軍騎兵追上,眼下只有一條路:全體躲進左家堡。
趁着丹兵沒有擁上來,她喝道:“都進去!”
尚族長忙帶着剩下的一百餘人奔入堡內,薛蘅斷後,忽見那名丹族少年正偷偷往一邊溜,她心中一動,躍將過去,將他拎入了左家堡。
身後,傳來丹兵的驚呼之聲。
堡門軋軋關上,尚族長在最初的驚駭後,逐漸鎮定下來,指揮族人搬來大石,擋住堡門。
薛蘅將手中的少年交給呂青,道:“呂公子,勞煩你看着他。”說罷在堡內上上下下急速查看了一遍。所幸底層的數間房屋內還有弓矢槍箭鎧甲之物,她找到地室,地室中也還有一些糧食,雖然不多,但夠他們維持數日。
她再奔上二層的望臺,只見堡下的丹軍正如蝗蟻一般聚集,密密麻麻,而北面大道上,還不斷有鐵甲騎兵馳來。
薛蘅無比震驚,此處出現的明顯是丹軍主力,難道燕雲關已經失守?平王他們此時又在何處?
天色漸黑,丹軍燃起火把,左家堡被這火光照得亮如白晝。尚氏族人聚攏在薛蘅身邊,默默地看着她。
有婦人低泣出聲,她的男人怒叱道:“哭什麼哭?!反正活不成了,和這些丹狗拼了!拼一個算一個!爲爹報仇!”
便有人應喝道:“是!反正也逃不脫了,不如和他們拼了!”
應聲之人越來越多,到最後,連女子們都高聲叫道:“是!落在他們手裡生不如死,還不如戰死在這裡!”
薛蘅認出這幾名女子正是上次丹王夜宴時被逼着跳舞唱曲之人,她們那幾日自是受盡了□,其中一人臉上的傷痕猶赫赫在目。
她心中一痛,看向尚族長,輕聲道:“族長,您的意思呢?”
尚族長沉默着,目光自族人面容上一一掠過。他們都是他的子侄、孫輩,甚至曾孫輩;他們這些年來尊稱他一聲“族長”;他帶着他們南下數百里,爲的是求一條活路,可又眼睜睜看着其中的一些人埋骨異鄉。此時,他們又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等着他決定全族人的命運。
堡外傳來號角之聲,尚族長一聲長嘆,古褐色的臉上露出堅毅之色,道:“出去也是死路一條。薛閣主,請您指揮,和他們拼了!”
男人們便都拿起了弓弩。尚氏一族世代居於赤水原的伏剎海邊,伏剎海雖名“海”,卻只是一個方圓數百里的湖泊。他們在湖邊居住,下湖捕魚,上山狩獵,箭術比經過訓練的士兵差不了多少。
薛蘅思忖片刻,道:“箭術最好的兩百人,站出來!”
陸陸續續站出來兩百人,薛蘅道:“你們帶上桐油,去守南端和北端的角樓,丹軍必會試圖從那兩面的山坡攻上來。”
她又從剩下的男丁中挑出兩百人,道:“你們和我一起守正門。”
正分配人手之時,堡外號角大作,一直在望樓上觀察敵情的呂青失聲道:“閣主快來看!”
薛蘅快步過去,只見堡前的數萬丹軍如波浪般向兩邊分開,高舉起手中戈矛,聲震四野,“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火光照映下,上千鐵騎疾馳至堡下,衆騎簇擁着的正是丹王。
方圓數裡都被火光照亮,更添殺伐之氣。
九旄白毛大纛下,丹王仰頭看着望樓,說了幾句話。羽蒼便馳到城堡下,喝道:“裡面的人聽着!速速出來投降,王必會饒爾等性命!”
薛蘅尚未答話,她身後一名十七八歲的尚氏少年忽然衝上前,端步拉弓,如抱滿月,喝道:“狗賊!還我大哥命來!”
箭如連珠發出,猶如奔雷閃電,瞬間便到了羽蒼面前。羽蒼在馬上仰身,箭翎幾乎是擦着他的鼻尖飛過去,貫入他身後丹兵胸中。
這一箭,如同一把烈火,將尚氏族人壓抑多年的仇恨“嘭”地點燃。他們紛紛擁上前,箭如雨發,丹軍前排的先鋒軍中箭失蹄,陣形開始散亂。
丹王在親兵的簇擁下後退十餘步,又說了幾句話。他身邊的大將們先後開口,因爲隔得遠,薛蘅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只能判斷出他們正爲了什麼事情而猶疑不決。
丹王遲遲不作決定,摩罕忽然大聲說了兩句話。夜風中,薛蘅隱隱約約聽他提到“王子”二字,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
丹王和衆將領又商量了許久,將手一揮,兩支千人分隊下馬,奔向左家堡南北兩面的山丘。
尚氏族人急忙按薛蘅之前的吩咐,跑到南北角樓就位,在箭尖上蘸上桐油。待丹軍爬到山坡一半時,他們將箭尖點燃,射向丹兵。
入夜風急,着了火的箭矢一大半射中丹兵,一小半落在山坡上。山坡上長滿了草,火借風勢,濃煙滾滾,丹兵中箭之人變成滾坡葫蘆,累得後面的人也無法再往上衝,只得又退回到山坡下。
丹王大聲呵斥,命令將領攻之人斬了,丹兵再度吶喊着攻上山坡。可他們幾番攻擊,都被尚氏族人的箭矢逼了回去。
此時南北的官道上,還不斷有丹軍騎兵,如潮水般涌至。
眼見堡下丹軍越聚越多,呂青皺眉道:“閣主,你發現沒有?丹軍攻上來的都未帶弓弩,而且他們遲遲不發動總攻,好象有什麼顧忌似的。”
薛蘅凝神想了片刻,雙眉逐漸舒展開來。她轉過身,盯着那名丹族少年看了片刻,嘴角慢慢地露出一絲微笑,緩緩道:“要不要和您的父王說幾句話,頡——可——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