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世途艱險有清流
夜深時,風更大,刮過空蕩蕩的街道,發出尖厲的聲音。
謝朗找到府衙胥吏們聚居的城東春柳坊,卻不知道哪間纔是那師爺住過的房屋,想找個人來逼問,又怕露了行跡,正爲難時,忽見前方三個黑影若隱若現,他心中一動,悄悄跟了上去。
那三個黑影顯然身手都不錯,謝朗施展全身解數,纔沒有被他們發現。三人飛檐走壁、穿街過巷,在一個小小的院落外停住腳步。
待他們翻牆入院,謝朗也悄悄騰身而入,見屋內燃了一豆燭火,他貓着身子蹲到窗下,只聽屋內不時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再過一陣,一人悶着聲音道:“奶奶個熊!哪有什麼賬冊!分明是戚老五嫌我們沒事幹,消遣我們!”
一名似是爲首的人踹了他一腳,罵道:“你知道個屁!這差事是張大人親自吩咐下來的,你少廢話,快找!”
先前那人不敢再說,三人再找了許久,爲首那人問道:“二弟,這真是那個邵師爺住過的屋子?”
另一個聲音道:“沒錯,那傢伙婆娘早逝,無兒無女,也沒什麼相好的,一直一個人住在這裡。”
“可現在都找遍了,哪有什麼賬冊?”
最開始說話那人問道:“大哥,究竟那賬冊有什麼要緊,張大人會這麼看重?”
那大哥冷哼一聲,道:“三弟,實話告訴你吧,那賬冊若落在鐵御史手裡,不但張大人,只怕京城那一位頭上的五珠玉冠都保不住!”
“啊?!雍……”
“噓!你想死不成?!”
再找了許久,三人終於死了心,那大哥喃喃道:“莫非邵師爺沒有說假話,那賬冊真的已經燒掉了?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沒有啊。”
過了一會,那二弟接話道:“我想起來了,還有一個地方沒有找過。”
“什麼地方?”
“安南道,邵師爺的老家,還有一處舊宅。”
那大哥一拍窗櫺,急道:“糟了!你怎麼不早說邵師爺的老家在安南道?!”
“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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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御史昨天去了安南道,張大人還在疑惑他怎麼跑到不相干的安南道去,肯定是去找賬冊了!快,快回幽州,速速稟報張大人!”
“哈哈,鐵叔叔,可對不住,小侄先找到這樣寶貝了。”
謝朗挖出屋子東南牆角處的一塊青磚,伸手入洞,摸出一本賬冊,咧嘴一笑。
這記錄着張保貪墨軍餉糧草和北境十府稅銀、行賄雍王及朝中若干官員的賬冊,加上邵師爺的屍體,便能證明張保貪墨餉銀、蓄意挑起神銳軍“譁變”。這兩樣證據一旦大白於天下,將在殷國官場掀起一場巨大的風暴。
可顯然,張保正在派人四處尋找這本賬冊,只怕雍王的人也已派出來了,如何才能將賬冊順利送到京城呢?還有,現在看來,邵師爺的屍體不但能證明他並非章海所殺,更能證明他是被張保殺人滅口、再栽贓嫁禍給神銳軍,因此屍體絕不容有失。可等朝廷派人來勘驗屍體,最快都需要一個月,萬一屍體被人發現,又如何是好?
平王府出了內奸,沿途州府平王一系的人馬不能再調用,否則走漏了風聲,就再無替神銳軍洗冤的證據。
謝朗思忖良久,決定先帶着賬冊出城,等大白送信歸來,再命它向平王求助,讓平王派徐傑等人前來接應。
漁州城門已關,謝朗只得縮在一處廢宅內歇息了半晚,待天矇矇亮時,躲在運送夜香的車下,出了西門。
他找到拴馬的樹林,解下馬繮時,猶自想着如何將賬冊平安送達京城,剛要騰身上馬,心頭忽然閃過一陣極不安的感覺。這種感覺如此熟悉,仿似當日與薛蘅在山間遭遇雲海十二鷹伏擊前一般。他不及多想,本能下向後急翻,一道銀色的光芒在他頭頂倏然劃過。
謝朗此時左腳尚在馬蹬內不及抽出,極細微的風聲響起,他心呼不妙,腰一挺,硬生生將身子挺起數寸,堪堪避過橫削過來的另一道寒光。
他知命在須臾,猛喝一聲,右足急速踢出,踢上馬兒臀部。駿馬向前急馳,將他帶出十餘步遠,又有一道寒光激射而來。
謝朗這時已抽出靴間匕首,“當”地一聲,架住那道鋒刃,那人長劍一斜,猛然刺入馬兒右耳,馬兒一聲慘嘶,倒在地上。
謝朗也於這一瞬間,看清楚來襲者共有三人,都手握長劍,從一瞥之間的身形來看,正是昨夜那三個在邵師爺屋中尋找帳冊的黑衣人。
謝朗頓時醒悟,定是昨夜自己離去後,這三人去而復返,發現牆角有被人撬過的痕跡,四下尋找自己,自己半個晚上沒有出城,讓這三人找到了城外的馬兒,在此設下伏擊。
他知這三人單打獨鬥都不是自己的對手,但聯起手來卻肯定勝過自己,眼下座騎已被殺死,最要緊的是逃離險境。他右足在馬鞍上一蹬,躍身而起,“啪”地擊出一掌,擊落一根手臂粗的樹枝,落地時,施展出當日薛季蘭教過他的那路槍法,架住黑衣人們猛烈的攻擊。
薛季蘭的這套槍法剛猛中不失柔韌,攻守兼備,極適合應對多人攻擊。一套槍法使罷,謝朗故意賣了一個破綻,那三人中身形最高大的人“咦”了一聲,呼道:“攻他下盤!”
謝朗要的正是他這句話,趁三人合力攻向自己下盤之時,忽然將樹枝在地面一頓,借力雙腿一彈,一個“鯉魚翻身”,自頭頂的樹枝上翻過,同時伸手握住前方的樹枝,再借力騰向前方。
那三人都彎身攻向他下盤,不及收招,待直起身時,謝朗已躍出了十餘丈遠。他急速奔跑間縱聲大笑,“各位辛苦了,咱們涑陽再見吧!”
爲首的大哥望着雪地上謝朗遠去的身影,恨恨道:“走,回幽州!”
謝朗失了座騎,行跡已露,只得揀偏僻的地方行走,這一日便只行了四十來里路,快天黑時才走到廉陽鎮。
他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乘着天黑,偷入一大戶人家的馬廄,從背後打暈了看守之人,生平第一回做了“偷馬賊”。
他易容的模樣已被人看破,只得恢復了本來模樣,再偷了一頂帽子戴上,星夜往南趕。
第二日黃昏,眼見前方已到平口關,謝朗心中卻再度涌上隱隱的不安。平口關乃由北入南最重要也是最快的通道,此去涑陽,放馬南下,只需七八日便可到達,如若不走平口關,則至少多花費半個月的時間。
可對方若要攔截自己,平口關也是再好不過的設伏地點。
謝朗想了想,靈機一動,在平口關北面五六里路處的一個茶寮,裝作被茶潑溼了衣衫,花了一兩銀子,與一名戴着氈帽的青年漢子換過了裝束。
他遠遠地跟着那青年漢子,眼見他入平口關時,被蜂擁而上的數人按倒在地,心中一凜,迅速躲入路旁的樹林之中。
對方連他的裝束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來這南下之途,已佈滿了重重陷阱。謝朗考慮再三,終於決定,既然可能無法將賬冊送回京城,不如先去安南道,找到鐵御史,將賬冊先給他過目,抄錄副本,多一個知情之人,再請鐵御史秘密去勘驗邵師爺的屍體,這樣萬一自己有個閃失,也不致使證據遺沒而奇冤難雪。
張保的人以爲自己要將賬冊送回涑陽,定不會想到自己竟會折道去安南道找鐵御史。
鐵御史姓鐵名泓,乃三品御史臺大夫,負責監察百官、審查官吏貪腐的案件,此番奉旨北上,暗查張保貪墨劣行。他與謝峻爲同科進士,交情極好,謝朗稱其一聲“鐵叔叔”。對其人品,謝朗是極信得過的,即使賬冊進了京城,到時主持此案的,只怕還是此人。
下了決斷,謝朗當夜折向東北,第二日黃昏時分,便入了安南道。
安南道是距北樑最近的一個縣府,人口不多,縣城很小。謝朗沒費什麼勁,便翻入了縣衙,躲在縣令書房的窗外,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兩人走了進來。
其中一名身着縣令服飾的人在屋內不停地來回走着,顯然心事重重,過了片刻,他聲音戰戰兢兢,開口道:“永宗,依你看,這三萬兩銀票,到底是送還是不送?”
另一名身着師爺服飾的人說道:“縣公,這鐵御史到底爲何而來,咱們還沒有摸清楚,貿貿然送銀子過去,豈不是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
“可咱們這小地方,也沒其它好查的啊!若不是爲了查本官、本官的……他也沒必要來這裡吧?”
謝朗不禁搖頭。顯然這縣令根本不知張保的事情,還以爲鐵御史是來查他,意圖行賄,但一介小小縣令,一出手便是三萬兩銀子。三萬兩!不知可以救濟多少象當年的蘅姐那樣無家可歸的孤兒。便是充當軍餉,也足夠神銳軍一個月之用了。
他按下憤恨之情,耐着性子繼續聽屋內二人的談話。
“縣公,萬一他不收呢?”
“可聽說在幽州時,張大人送去美人,他也照收不誤。來了咱們這裡,又在驛館夜夜笙歌,可見他也不是鐵板一塊,咱們還是未雨綢繆爲好。”
“縣公,還是看看再說吧。聽說他在這裡還有幾日逗留,咱們看看再說。”
“可是今天張大人派來的人說……”
得知鐵御史住在驛館,謝朗沒有再聽下去,出了縣衙,在城中轉了半圈,便找到了驛館。
驛館內果然傳出簫樂聲聲,謝朗心中泛起疑雲,從爹素日評價來看,鐵叔叔不象是這等尋歡作樂之人,難道有什麼蹊蹺?
驛館內人來人往,簫樂之聲直至半夜都未散去。寒風勁朔,雪花飄舞,謝朗躲在牆角等得有些心焦,忽見鐵御史的隨從鐵思從屋中走了出來。這鐵思是鐵御史身邊的得力助手,也曾多次隨鐵御史到謝家拜訪,自然認得謝朗。謝朗心中一喜,探聽到左右無人,便丟出一顆石子,正中鐵思的腳背。
鐵思多年隨鐵御史查案,身手本也不錯,經驗更極豐富,不動聲色地裝作急着小解的樣子走到牆角,看清謝朗模樣,他張大了嘴,接着鬆了口氣,壓低聲音問道:“謝將軍,您怎麼到這裡來了?”
“鐵大哥,我有要緊事,要見鐵叔叔。你和鐵叔叔說一聲,千萬別讓旁人知道。”
“好。”鐵思不多話,轉身進了屋子。
沒多久,屋內傳來鐵御史的笑聲,“今夜十分盡興,都散了吧。”片刻後,屋內走出數名歌妓,嬌笑着離去。再過了一陣,鐵思出來,帶上了房門,在院子四周巡視一番,確定無人監視後,向謝朗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出了院子。
待周遭再無一絲聲響,謝朗拍掉肩頭的碎雪,躍到廊下,輕輕地推開房門,象狸貓一樣鑽進房中,又將門嚴嚴實實地關上,輕聲喚道:“鐵叔叔!”
“謝將軍。”四十上下、容顏清癯的御史臺大夫鐵泓從椅中站了起來,謝朗與他同爲三品,他便行了平級之禮。
謝朗慌不迭地執晚輩之禮,鐵泓這才微笑道:“明遠,你怎麼來了?”
“鐵叔叔,我想請您看一樣東西。”謝朗從懷中取出賬冊,遞給鐵泓。
鐵泓接過,翻開細看,嘴角不由微微抽動,漸漸地露出無比喜悅的笑容。看了許久,他合上賬冊,嘆道:“明遠,我找了這麼久都沒找到這賬冊,你怎麼找到了?”
“我是在邵師爺的屋子裡找到的,他可能預感到自己會被張保殺人滅口,在衣服滾邊裡留下了線索。”
“哦?邵師爺不是在神銳軍譁變時死在章海槍下了嗎?我也想過找他的屍體,可據說已被丟在大火裡燒成灰燼了。到底怎麼回事?”鐵泓神色鄭重地問道。
“鐵叔叔,我正爲了此事而來。”謝朗將北上之後的事情一一細述,鐵泓越聽,面色越凝重。
在謝朗敘述的同時,他拿起案上的羊毫筆,蘸了墨水,在紙上慢慢地寫下“神銳軍、譁變、糧草、師爺、裴無忌、謝朗、丹軍、張保”等字。
謝朗聽謝峻說過,知道鐵泓有這樣一個習慣,每逢思考時會將每條線索的要點在紙上寫下來,再連成線,細細研究,找到其中的蛛絲馬跡,便也不以爲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