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辭婚
“鏤雕紋玉座屏一對、百子圖雙面蘇繡一幅、碧海五尺珊瑚樹、鎏金銀薰球、《輦本行樂圖》、昆玉荷葉筆洗……”
嘉儀宮內侍都知捧着禮部呈來的公主妝奩清單,不急不緩地念着。
皇后儀態安嫺地坐在椅中,聽着覺得甚是滿意。因爲柔嘉是嫡公主,又是景安帝最鍾愛的幼女,謝朗封了尚尉駙馬,不但食邑比其他駙馬多一千,柔嘉的妝奩也是前所未有的豐厚。
皇后同時也將這當成一個信號,景安帝重新對嘉儀宮和平王樹立信心的信號。神銳軍的案子,看似是針對謝朗和裴無忌,其實矛頭直指兵權在握的平王。皇帝似乎也頗有猜忌之意,有意借這個案子打壓在軍中威信漸高的平王。
殷朝立國後,自太祖以下的歷代皇帝,素來並不以立嫡爲先。論感情,皇后不及先皇后,先皇后與景安帝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論情份,又不及十二歲起便侍奉景安帝的俞貴妃;論外戚勢力,當初爲免猜忌,皇后的父親——當年的霍大將軍早已解甲歸田。
皇后知道這場風暴來勢洶洶,稍有行差踏錯便萬劫不復。爲了避嫌,她不但嚴令平王不得輕舉妄動,自己也在嘉儀宮稱病不出。只能眼睜睜看着謝朗含冤莫白,險些命喪刑場。
好在陰霾散去、天朗雲開,一切真相大白。雖然景安帝將案子壓了下來,只處置了張保等幾個人,並未牽扯出其餘官員,也未傷及到弘王雍王,但平王總算化險爲夷,重返朝堂,謝朗又重新招爲駙馬,皇后的“病”,自然也就不藥而癒。
此刻聽着這經過景安帝御準、爲柔嘉準備的妝奩,皇后心中十分欣慰。
待都知念罷,皇后看向柔嘉,卻見她怔怔地坐在一旁,面上殊無喜色,連以往一貫的活潑嬌憨,也消失不見。
她眉心微微蹙起,眼周青鬱,十指絞着羅帕,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柔嘉。”皇后柔聲喚道。
她連喚了兩遍,柔嘉才如夢初醒地擡起頭。看着她消瘦的面頰,皇后心疼地道:“快成親的人了,怎麼瘦成這樣?”
“母后,我……我不想成親了……”柔嘉低下頭,眼圈都紅了。
皇后不由失笑,“又說孩子話了。倒不知先前是誰爲了救某人的性命,居然偷跑到邊關,跟着薛先生查案,還險些丟了小命。這刻倒說不想和他成親了,你們聽聽!”
宮女們皆掩嘴而笑。柔嘉擡起頭,白着臉顫聲道:“母后,我……”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溫言勸她,“傻孩子,母后知道你捨不得父皇和母后,但你就嫁在涑陽,成親以後,可以時時進宮來看父皇母后的。母后也知道女孩子出嫁前總會有些不安,但謝家這樣的人家、謝朗那樣的人品,全涑陽都找不出第二個來,你又有什麼好怕的?”
柔嘉還待開口,有小內侍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跪在皇后身前,“娘娘快去宣徽殿,駙馬爺要、要退婚,陛下龍顏大怒,要將駙馬爺拖出去斬了……”
柔嘉驚呼,第一個站起,跑向宣徽殿。
景安帝盛怒之下發出的“拖出去斬了”的命令,夏謙自然打了個折扣,只將謝朗拖到殿外,又命小內侍趕緊去通知皇后。他再進殿,沏了杯茶,奉至景安帝面前,字斟字酌地勸着,“陛下龍體要緊,萬莫因爲駙馬爺一時糊塗,氣壞了陛下的身子。”
景安帝發了一回雷霆之怒,也覺頭暈目眩、手足發軟,坐在椅中喘着粗氣,喝了幾口茶,才稍稍平定。他擡起頭,卻見謝朗還直挺挺地跪在殿門外,竟是一副“你將我斬了也要退婚”的架勢,不由氣得將手中茶蠱往地上一砸,“嗆啷”一聲,茶蠱碎裂後的瓷屑濺到夏謙臉上,劃出一道血印。
夏謙正在心中哀呼“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忽聽環佩聲起,柔嘉撲到景安帝身前,哀呼道:“父皇息怒!不要再斬明遠哥哥!”
景安帝滿面怒容:“你還爲他求情?!你可知這混帳小子說了些什麼話?他說他對你只有兄妹之情,竟是誓死要退婚!他既然說‘死也不願做駙馬’,那就成全他,讓他死好了!”
皇后此時也趕到了,聞言大驚。
柔嘉震得呆了片刻,轉回頭去看謝朗,眼見內侍們就要上前拖他,急得回頭揪住景安帝的龍袍,仰面泣道:“明遠哥哥只是一時糊塗,父皇息怒!”
“一時糊塗?”景安帝冷笑,指着謝朗道:“他上次說不願和你成親,朕還當他是因爲受了委屈,一時轉不過彎來。可現在,封了他尚尉駙馬,賜了他封邑,他還有什麼委屈的?!他分明就是恃寵生驕,目無君王!”
皇后剜了謝朗一眼,“你這孩子!”又急步進殿,“陛下息怒!”
景安帝見皇后也趕到了,怒哼一聲,拂袖歸座,冷聲道:“謝朗,朕再給你一次機會。”
謝朗擡起頭,見柔嘉正呆呆地望着自己,小臉煞白、雙目通紅、面帶淚痕。這一刻,他才發現她也比以前消瘦了許多。
他心中涌上難言的愧疚,不由低下了頭。柔嘉正涌出一絲希望,他卻又猛然擡頭,看着她,輕聲道:“柔嘉,對不起,我不能誤了你的終生幸福。”
柔嘉的心似被繩索拖着,向萬丈深淵急速墜落。周遭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餘狂風在耳邊呼嘯。
她眼睫一低,淚水奪眶而出,向旁退了幾步,若非抱琴扶住,險些就要跌坐在地。
景安帝氣得手指發顫,皇后見狀,急忙上前勸慰。正亂成一團麻,弘王忽然進殿,向帝后施禮。
他早在廷英門時便知悉了內廷動靜,心中暗喜,袖中的摺子此時不遞更待何時?
景安帝頭昏目眩,眼前似有黑雲在一團團飄浮,接過弘王遞上的摺子,好半天才能看清上面寫的是什麼。他先是一驚,一拍書案,本能下要發作,可忽一轉念,又沉吟不語。
弘王卻不容他再有思慮的時間,用在場的人都能聽得清楚的聲音稟道:“父皇,天清閣薛勇首告:天清閣閣主薛蘅不守閣規,與驍衛大將軍謝朗淫.穢通.奸,清白有污,有傷風化,不適宜再擔任閣主之職,請父皇褫奪其閣主之位,另選賢能!”
如聞炸雷,殿內諸人都臉色遽變。
謝朗呆了片刻,霍然而起,大聲道:“胡說八道!”
弘王冷笑,“薛勇奏得分明:薛蘅與謝朗護書途中,孤男寡女在一起數月,早有了奸.情。薛蘅早已失貞,又怎能再擔任閣主一職?”
謝朗大怒,若非是在御前,便要揪住弘王的衣襟,“我與蘅姐清清白白,豈容你血口噴人?!”
“聽聽,聽聽!”弘王嘖嘖連聲,“謝將軍,按輩份,你不是應該稱薛蘅一聲‘師叔’嗎?怎麼叫起‘蘅姐”來了?你們若無私情,她怎會捨命救你?若無私情,你怎會死都不願意娶柔嘉?!”
一時間,殿內諸人都齊齊望向謝朗,神情各異。
謝朗額頭青筋暴起,便是當初被冤下獄,他也沒有此刻這般憤怒,一時熱血衝腦,不由脫口而出,“我愛慕蘅姐不假,可我們清清白白,發乎情止乎禮,哪有什麼奸.情?!又何談失貞?!”
此言一出,滿殿愕然。
柔嘉身形微微搖晃,左手扶住門框,低聲道:“抱琴,扶我回去。”
弘王笑了笑,拉長了聲音,說出的話挾雷帶火,“愛慕——嘖嘖,謝將軍,虧你乃朝廷重臣,居然在御前說出這等有悖倫常、不知廉恥的話來。”
皇后卻忽肅然起身,道:“此事單憑薛勇一面之詞,不可盡信。女子清白最最要緊,豈能容人隨意誣衊,陛下請慎重。”
景安帝回過神來,他心中另有考慮,皇后此話正中下懷,便點頭道:“正是,朕自會派人查清楚的,你們都先退下。”頓了頓,又厲聲道:“今日之事,都不得外泄。”
柔嘉在抱琴的攙扶下邁出殿門,忍不住回頭看了謝朗一眼,脣動了動,終於什麼也沒有說,轉身離去。
謝朗脫口說出那句話,眼見衆人都用震驚懷疑的眼光看着自己,索性把心一橫,心想反正你們早晚要知道,把心裡話說了我一身輕鬆。
見他一副坦然無懼的樣子,景安帝氣得將硯臺擲來,“還不滾?!”
硯臺砸中謝朗胸口,墨汁沿着他的衣衫蜿蜒滴下。他只得後退兩步,低聲道:“臣告退。”
弘王回到興慶宮,薛勇忙上前拜見,見弘王面色看不出喜怒,小心翼翼地問道:“王爺,怎樣?”
弘王反剪了雙手,慢慢踱着步,沉吟道:“看來父皇有意壓下來。”
“哦?爲何?”
“我看是爲了——”弘王壓低聲音說了幾句。
薛勇冷哼道:“沒有她,我也一樣可以煉出來的。”
“可父皇現在全指望着她,奪了她的閣主之位,萬一她想不開,父皇怕……所以他纔不置可否,想將這件事情壓下來。你沒見先前謝朗要退婚,他那般震怒,可等到摺子遞上去,父皇反倒冷靜下來了。”
“那現在怎麼辦?若真讓薛蘅煉丹成功……”
弘王沉下臉道:“既然父皇這邊行不通,咱們就想別的辦法!”
“請王爺示下。”薛勇忙道。
弘王面上慢慢浮現出一絲笑容,緩緩道:“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衆口爍金、積——毀——銷——骨!”
薛勇點頭,面露喜色。
“還有,是時候將你們閣中各系長老都請到京城來了。”
“王爺放心,證實後的那一天,我就傳了信鴿回孤山,估計現在長老們已經收到信,準備動身了。”
弘王看着乳白色薄瓷花瓶中插着的一枝寒梅,微笑着伸出手去。剛吐出一縷蕊香的梅花,在他手指間,慢慢地被碾成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