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泰門處,看着慕宇沁燁和他的士兵們漸漸離開的背影,宮洛瀟風默默一嘆,伸出手,默唸了一遍秋教他的召喚魔法,一團金色的火焰出現在他手心;向下一拍,火球落地,無聲地炸開,一個金光流轉的結界將所有人罩在其中。
做完這一切後,宮洛瀟風恢復了冷麪將軍的口吻,沉聲下令:
“所有皇家武士和帝都五大營戰士,面向我,集合!”
幾個傷痕累累、滿身塵垢的戰士迅速站了出來,在宮洛瀟風面前整齊排成八列。宮洛瀟風大致數了數:不會超過一千。
五六萬人的隊伍,現在卻只剩下不到一千人。
宮洛瀟風走上前去,拍了拍一個戰士的肩膀,一時說不出話來。他雖爲明燁國將領,手握兵權,但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慘烈的戰鬥。許久之後,他纔再次開口,聲音已有些哽咽。
“好樣的。”他說,“你們每個人都是明燁國最優秀的戰士。你們應該感到驕傲。”頓了一頓,他又說:“可惜啊……可惜帝都五大營的戰士們,十萬多人,個個都是精英。就這樣……沒了。”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地看着這位年輕有爲的貴族公子,沉默幾乎將空氣凍結。
微微調整了下情緒,宮洛瀟風又開始下令。
“你們清點一下總人數,青嵐你彙總一下,把結果報給我。”
戰士們得令散開,開始清點人數。宮洛瀟風朝默默站在一旁的綺雲找了招手:“綺雲,你過來一下。”
綺雲走近,宮洛瀟風可以看到她白皙的臉頰上已滿是灰塵,還有幾道傷痕,看起來憔悴不堪。
“我知道你很累了,但你得再幫我一個忙。”宮洛瀟風嘆了口氣,爲小師妹理了理有些凌亂的秀髮,柔聲道,“你統計一下帝劍閣弟子的情況。”
“最累的應該是你,師兄。”綺雲雖然疲憊,卻還是勉強露出微笑,“你放心吧,我保證完成任務。”
安排好這一切,宮洛瀟風轉過身,走向仍處在昏迷當中的宮洛玄風。蘭若泓月知道他還在生自己的氣,也就不敢和他說什麼,拉着蓮盈默默退開了。
“他這一路情況如何?”他的聲音仍然有幾分冷淡,但已經沒有怒氣了。
蘭若泓月強忍住即將流下的淚水,說道:“他……一直沒有醒來過。”
雖然那把刀已經被拔出,但宮洛玄風仍然雙眼緊閉,面色蒼白如紙。宮洛瀟風輕輕扒開弟弟的衣服查看了一下,傷口已經沒有流血,只是周圍有一大塊烏黑,看來的確已被黑暗力量所侵蝕。沉默一陣,他說:“蓮盈,你去問一下,看這裡有沒有治療師。”
蓮盈應聲去找治療師了。蘭若泓月定定地看着宮洛瀟風,但宮洛瀟風一直沒有看她。半晌,他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便偏頭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對,蘭若泓月再也忍不住,眼淚嘩嘩流了下來——他沒有問她宮洛玄風胸口的刀是如何被拔出的,這說明千葉西涼已經和他說過了。
宮洛瀟風嘆了口氣,說道:“別哭了……你現在已經不是養尊處優的貴族小姐了,哭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會誤事。”
“我……我知道。”蘭若泓月哽咽着說。她當然知道,當時若不是她不顧形勢,撲在宮洛瀟風身上哭得稀里嘩啦,宮洛瀟風又不好推開她,一個黑暗精靈的偷襲根本算不上什麼,宮洛玄風也不會身受重傷、生死未卜。宮洛瀟風雖然不喜歡那個後母,但與宮洛玄風的關係卻是不錯。宮洛玄風身體本來就不好,現在又插一把大刀在胸口,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瀟風怎能不生她的氣?但她還是繼續說道:“可是……可是我忍不了……對不起。”
“算了,”宮洛瀟風說,“這事也不應該怪你,是我大意了……現在怪誰都沒有意義,我們還是快些想辦法找到好的治療師,治好玄風的傷吧。”
猶豫一陣,蘭若泓月還是開口道:“我不知道千葉西涼告訴你沒有……她當時簡單看了看傷口,說什麼有黑暗力量入侵,她現在的力量無法馬上治療……”
“她的確沒那個力量了。”宮洛瀟風嘆了口氣,輕聲說,“她顯然已經激戰多時,筋疲力盡了。”
宮洛瀟風隔着結界看向嫣城中心,那裡仍然黑雲壓城,戰雲密佈。戰陣中仍然不時有絢麗奪目的光芒騰起,這表明聖女們和黑暗使者的戰鬥仍在繼續。他不禁感到一陣擔憂——那邊戰況如何?聖女們怎麼樣了?秋怎麼樣了?
不知爲何,剛纔分別時那回眸一笑,卻讓他感到十分不安。她身陷重圍,拼死苦戰,生死未卜,他卻被責任壓得無法動彈,只能帶着這些難民躲在這個結界裡,幫不了她分毫。他和她的世界,終究無法重疊嗎?
宮洛瀟風思緒萬千,蘭若泓月也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沉默一陣,她終於問道:“你說過她的真名不叫千葉西涼,那她叫什麼?她……究竟是什麼人?”
“她的真名叫做秋,秋天的秋。”宮洛瀟風說,“她也不是千葉家的小姐,而是——”
“師兄,”綺雲略帶哽咽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你交給我的事情……辦妥了。”
宮洛瀟風微微一怔,說:“怎麼了?”
眼淚無聲地滑落。綺雲穩了穩情緒,纔開口道:“帝劍閣傾閣出動,總共是三千六百三十人,現在……現在僅剩七百九十二人,且多爲與你我同輩的弟子,其中還有一百八十六人受重傷。”
傷亡如此之大,真真是前所未有,宮洛瀟風聽在耳裡,也是心情沉重。若是放在平日,這說不定會讓他悲痛欲絕,可是今天一路走來,見證了那麼多的生離死別之後,他似乎已經麻木了。他漸漸明白,這是一個他完全無法控制的局面,在這樣的環境之下,他能考慮的,不是死了多少人,而是能保住多少人。所以在他聽來,綺雲告訴他的,不是帝劍閣弟子死了近三千人,而是保住了近八百人。不管他滿不滿意,結果都只能這樣了。
這樣的想法太過現實也太過冷酷,幾乎是旁人所無法理解的——事實上,在這一戰以前,他自己也無法理解。他要如何把這些殘酷的體悟,說給這個溫婉善良的小師妹聽呢?
宮洛瀟風想了半天,終於還是將這些心事深深埋藏,只是簡單安慰了綺雲幾句。這時候蓮盈走近他們說道:“姑爺,這裡有一位治療師。”
宮洛瀟風轉過頭去,正看到一名身穿白袍卻已灰頭土臉的中年男人走上前來。貴公子站起身來,抱拳行了一禮,說道:“內弟宮洛玄風身受重傷,現在胸口的刀已經拔出,但人依舊昏迷不醒,還請您幫玄風一把。”
那人趕忙回禮,一邊還說道:“不敢當。既是瀟風公子開口,小人自當盡力。”
“多謝了。”
治療師剛剛開始治療,青嵐便來報告了。
“報告少爺,”他說,“人數已清點完畢。”
“多少?”
“一共五千六百四十三人。其中兒童九十五人,婦女三百二十人,皇家武士四百二十二人,帝劍閣弟子七百九十二人,士兵三百三十六人。”青嵐的聲音有些顫抖。
五千六百四十三人……他們,只保住了五千六百四十三人。宮洛瀟風在心中默默重複着這個數字,心情簡直不能用悲涼來形容:嫣城如此繁華,舉袖成雲,揮汗如雨,人口何止百萬!而如今,一場屠殺下來,偌大的嫣城,竟只剩下五千多人!一個延續萬年的繁華之地,就這麼,毀了。同時毀掉的,是無數人的家,無數人的夢,無數人的生命。
那高高在上的神和野心不足的魔,爲何一揮手,便要毀掉一座城呢?
回過神來,宮洛瀟風重重嘆了口氣,指着被包裹在結界內的幾座毀了一半的房子,吩咐道:“你們去地窖裡找找看有沒有可以吃的。跑了一天,大家都該吃點東西了。特別是戰士們,要補充一下體力……”轉念一想,他又嘆了口氣,“算了,肯定是不夠的,傷員、婦女和兒童優先吧。”轉頭看了看東方黑壓壓的戰陣,他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找到東西的話,你們就先分給大家吃,我去看看帝王廣場那邊怎麼樣了。注意提醒大家不要離開結界的保護範圍。有這個結界的保護,你們就暫時不用擔心魔獸和黑暗精靈來襲了。”說完他就要往結界外走。
“少爺!”青嵐急道,“屬下知道您武藝高強,但那邊太危險,您還是別去吧。而且……若是出去了,就進不來了……”
但宮洛瀟風不想聽。從十三歲被調離帝都開始,他妥協了整整十年。這十年來,一切危機、責任將他重重包裹,讓他變得精明、冷靜、穩重,卻也變得軟弱、圓滑,再也不是十年前那個有話就說、敢作敢爲的熱血少年了——甚至在遇見秋以後,他還是不得不和一個他一直視爲妹妹的女子訂婚。十年了,只有在昨晚見到秋的時候,他才任性了一次。然而那短暫的任性,立刻又被可怕的屠殺、沉重的責任和無盡的悲痛壓垮。
現在,該努力的已經努力過了,該做的他也已經做了,嫣城的命運已經無法改變。他已經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秋,就算有去無回,他也要再見她一面。他已經在心中暗暗發誓,無論是什麼,他都會陪她一起面對。
心念如此,宮洛瀟風更是加快了腳步。眼見那結界邊緣就在腳下,可是金光一閃,他被彈得連連後退,幾乎摔倒。旁邊的幾人齊聲驚呼,趕忙上前來扶。宮洛瀟風心中一驚,連忙走上前去,伸手一摸——
這次他有了防備,沒有再被彈開,可是那流轉的金光就像一堵堅硬無比的牆壁,無論他用什麼辦法,都毫無作用。
這竟是一個內外同阻的結界,他就這樣被擋在了結界內!
可是這個結界雖然他不會結,但他是認識的——這是高級光系魔法“移動光盾”,阻外不阻內呀。
是秋!他猛地想起,這個保護結界雖然是冰結的,但卻是經了秋的手纔拿給他的!她一定是擔心他會在安頓難民後不顧一切地去找她,所以才修改了這個結界。難怪秋剛纔離開時,目光中竟有一絲訣別的意味。
但宮洛瀟風很快又蹙起了眉:不對,秋不是那樣的人。她往往觀察細緻,思慮周到,她對自己的下一步,應該是十分清楚的,不會輕易道出訣別——特別是在天使軍到達、戰事好轉的時候。
想到這裡,宮洛瀟風忽然感到一陣惶恐:難道她剛纔離開的時候,已經料定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嗎?她料定自己很有可能踏入險境,那一次回眸,那一次微笑,很有可能就是永訣!帝王廣場那邊,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
怎麼會這樣!他一拳砸在光壁上,忍不住吼出聲來。
爲什麼要讓我留在這裡?爲什麼在我失去一切之後,你又要將我困在這裡,讓我最後看你一眼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