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舊事已模糊(1)

我展開皺巴巴的薄紙,紙上以千年墨寫着短短數行娟秀的字跡,瞧來便是萬八千年不見蹤跡的阿孃。

阿孃在紙上寫了幾副方子,說是可爲蒼鬱增進修爲,叫我尋了方子上的仙草,以藥鼎化丹,送與蒼鬱服用,也算是償還些許當年的情債。

我心中輕嘆:阿孃,不是我執意悔婚改嫁,而是此事實在無可奈何。就算此時我枉顧楮墨性命,他日蒼鬱也必將生出其他事來叫我完婚,那般難以預料之事,我實在不願去冒險。

將薄紙收起,闔目躺在塌上,思量着明日之事,漸漸意識模糊,我就那麼悠哉地見老周嘮嗑去了。

一夜無夢,睡的頗爲踏實。我再醒來之時,卻正看見蒼鬱瘦削的背影坐在我房中。

睜開眼睛,我細細瞧着蒼鬱,卻沒動彈。曾幾何時,雲羲也是這般坐在桌前,安靜地握着一卷書。在我醒來時,他會勾勾手指對我說:“阿暖,來。”

“醒了?”蒼鬱回過身,無甚表情地看着我。

“你倒是蠻早,”我從牀上坐起,披起外衣下了地,望着他蒼白的臉問:“服過藥了嗎?”

蒼鬱點點頭,說:“準備好啓程了嗎?”

我回頭望了望鳳尾琴和赤霄劍,淺笑道:“只這兩件東西罷了,帶着就好。”

“如此便走罷。”蒼鬱擡手握住我的手腕,向前一帶,將我護在他身前。

一片刺眼的亮光劃過,我抱着琴囊和赤霄劍,咬牙忍着壓抑在胸口那令人窒息的感覺,耳邊刮過獵獵作響的強風,我忽的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穩。蒼鬱貼近我,一手托住我的腰,附在我耳邊輕聲說:“就快到了。”

我緊閉着眼睛哀嘆自己一把老骨頭都快吹散了,看來這凡人之軀確實不夠結實,騰上片雲後便是這麼不濟,着實有些丟本上仙的人了。

又等了片刻,我的雙腳這才站上堅實的土地。睜開眼睛看看四周,正是我召喚魅箴時那片荒涼的林子。

蒼鬱依舊是一副不鹹不淡的表情打量着周圍,我卻再也站不住,撲通一下靠着樹幹坐倒在土地上。

“月塵?”熟悉的聲音飄進耳中,我苦惱地回頭,正見花無顏一身米黃的寬大綢袍,面帶疑惑地立在不遠處。

“無顏。”我有氣無力地衝他擺擺手,示意他沒有認錯人,同時心中也略略納悶花無顏爲何會出現在此處。

“你不是尋師父去了,此時怎會在這林中?”花無顏大約瞧我一副滄桑的面容,俊眉微微一蹙,大步向我走來。

“自然是尋着了師父,正要趕回鎮上。現下不過是走得乏了,就坐下休息片刻。”我靠着樹幹,勉強站起來,卻發現小腿依舊顫抖着,着實不爭氣。

花無顏走至近前,這才發現方纔被樹幹擋住的蒼鬱。花無顏瞧見蒼鬱,先是一愣,繼而才逸出一個淺笑,拱手一揖道:“花無顏見過前輩。”

蒼鬱倒是蠻給了我幾分薄面施法將一雙紅眸掩了去,化作正常的瞳色。

“前些日子,月塵勞煩閣下照顧了。”蒼鬱勾起一抹笑,瞧來頗是有些貴公子的意味。

“前輩客氣了。”花無顏微微頷首,目光不經意間滑過我整潔的袍角,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無顏,你這一大早的來此處又是爲何?”我走上前去,不着痕跡地攏了攏自己一絲不苟的寬袖,問道。

“楮墨近幾日情況不大樂觀,我上山來看看有無可用的藥材。”花無顏說話間略略想蒼鬱瞥了一眼,神色中帶着難以察覺的疑惑。

我嘆息,“倒真是苦了那孩子了,”我擡頭看看蒼鬱,淡笑着,“師父,我們回鎮上去罷。”

蒼鬱點點頭,不多言語,當下一人向前走去。我跟在他身後顛着小步趕上,花無顏兀自掛着笑意走在我身旁,可我卻總覺花無顏的沉着目光讓我渾身不自在。

好容易回到客棧,我顧不得仍在抽筋的小腿,忙扔下背上的琴囊,撲到牀前去看楮墨,卻是發現這孩子比幾天前更爲消瘦。瘦小的臉上,兩腮深深地凹陷下去,細細的手腕讓人不忍一握,臉色蠟黃,嘴脣呈以一種詭異的黑紫色。

“師父……”我回頭去看蒼鬱,蒼鬱臉上看不出喜悲,只是對我擺了擺手,示意我離開楮墨身邊。

我讓開位置,退到後面對花無顏說:“我們出去吧,師父一人留在房裡就可。”

花無顏應了聲好便轉身離開房間,看着花無顏走遠,我才輕聲對蒼鬱說:“量力而爲,別勉強自己。”

“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會爲你做到。”蒼鬱背對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這話的分量,便不再多留,退出房去,反手將門掩上。

魔界歷代魔尊之所以將失魂咒視爲禁咒,不僅僅是因着它令人不生不死的效力,更是顧及解咒時,此咒對解咒者的反噬。

據月純所說,失魂咒對解咒者的反噬乃是所有禁咒中最強。它是將中咒之人多年所受之折磨瞬間以數倍之力應在解咒者身上,若是修爲稍淺之人,恐怕便會立時喪命,更別提救人之事。

但此事卻非蒼鬱來做不可,其一是解咒之法只有歷代魔尊知曉,其二則是解咒時必須以魔尊本人鮮血爲引,再加以本人催動咒法纔可成。

我不是枉顧蒼鬱性命,只是以我對他的瞭解,他是絕不會因一個情字就將生死置於不顧,他若非有九成把握,便不會隨我來搭救楮墨。

“月塵,屋中那位當真是你的師尊?”花無顏倚在木欄杆上,斜睨着我問。

“自然是我親比爹孃的師尊,”我正經八百地看着花無顏,道:“爲何有此一問?”

“我只是納悶,你爲何會有如此氣度不凡,又俊美若仙的師尊。”花無顏勾起一絲壞笑,“他難道不該是白冉飄飄,道骨仙風的老者嗎?”

“師尊他老人家練就不老之身,十幾年前我拜他爲師時便是這番模樣了。”我頗爲認真地說着,心中卻暗道失算,早知該叫蒼鬱化作花栗鼠那副殘像了。

花無顏將信將疑地看着我,我人畜無害地笑笑,兩手一攤,示意他愛信不信。

“膨!”屋中忽然發出一聲巨響,我一顆心倏地揪在一處,卻不敢貿然衝進去。

“無顏!”眼見花無顏便要推門進去,我趕忙上前拽住他的衣袖,搖了搖頭。我不是怕別的,只是怕他此時進去會被蒼鬱召出的法咒傷到體無完膚。

“月塵,你這個賤人!”背後一道勁風襲來,我本能地矮身一躲,繼而被花無顏以極快的速度帶到一旁。

“什麼人?!”花無顏一聲厲喝,將我護在身後。

嫣然輕哼一聲,在花無顏面前站定,一張似鬼非人的臉隱藏在大大的兜帽下,瞧不真切。

“請問閣下是誰?爲何對月塵姑娘下此毒手?”花無顏恢復往日的鎮定,對嫣然道。

“你一介凡夫俗子,還不配同我說話。”嫣然嘶啞的聲音透着不容忽視的傲慢。

“嫣然姑娘,你究竟想怎樣?”我繞過花無顏,站在嫣然面前。

“我,想要你的命。”嫣然恨恨道。

“我既已答應了他,你何必再苦苦相逼?”對於嫣然一而再無理取鬧的行事,我也着實有些惱怒。

“月塵,饒你是活了這許多年之人,可是卻連這點小事都看不透徹。”嫣然話裡有話,我心中微微一顫,忽然想到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可能,慌忙間拉住嫣然的手,說:“你隨我出去,我有話說。”

客棧外,我跟嫣然面對面立着,嫣然有些嘲諷地笑了笑,說:“你以爲,楮墨中咒,是蒼鬱大人授意的,是也不是?”

聞言,我遲疑一下,略略點了點頭。

“你以爲,蒼鬱大人沒有把握,便不會同你來救那孩子,是也不是?”

我無奈,再次頷首。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五百年來,蒼鬱大人都不曾尋過你?你又有沒有想過,以他之修爲,爲何會在你面前毫無預兆地昏睡過去?你有沒有思量過,月純公子爲何能如入無人之境般地進到魔界?”

我怔住,下意識地搖頭。

“五百年前,蒼鬱大人在雲羲天孫以元神祭彌爾時,將一半焚天滅地的噬魂之力引到自己身上,這才護得雲羲天孫逃過灰飛煙滅之災。你只知他損了十萬年修爲,卻不知他曾經命懸一線。那時天帝感激蒼鬱大人的大義,特特前來魔界爲他渡了幾萬年修爲,可大人身上被燒斷的筋脈卻難以復原。蒼鬱大人不願你愧疚,是以便不再尋你。”

“許多年來,蒼鬱大人纏綿病榻,魔界上下難免混亂。大魔使師魍趁亂欲將蒼鬱大人趕下魔尊之位,取而代之。只是礙於幾位護法,師魍始終未能成事。”

我幽幽嘆息,看住嫣然問:“楮墨中咒,是否師魍所爲?”

“是。”嫣然淡淡道。

我皺了皺眉道:“你速去丹穴山,請我阿孃來此,或許蒼鬱還有一救。”

嫣然聞言,深深望了我一眼,隨即周身騰起一片藍光,瞬間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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