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孃的幸福生活(十五)

想不想重拾以前的記憶?

如果是擱在山中歲月時,我一定會斷然答:不想。

一個人從崖間落下,不必去問原由,單從崖頂墜到地面的過程,即是一項人間極致的折磨。是以,我不想知道墜落的原因,不想追究那些被扔拋出腦際的煙塵。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三娘當真可以助我想起來麼?”考慮了兩日後,我問。

喬三娘喜笑顏開,“人的腦子是天底下最有趣的地方,有時想不想得起,看本人願不願意,有時就要看當大夫的有沒有這個手段。三娘我先去煮安神湯,你喝一碗下去,再醒過來,沒準就是另一個你。”

喬三娘熱衷於爲我醫治,是爲了挑戰一項前所未有的疑難雜症。

我想重拾往事,是爲了更加清醒。

我和楊執被分離,被軟禁在這處高堂華屋,是因我的過去。就算爲了對楊執公平,我也要想起來,讓完整的自己做出清醒的判斷與抉擇。

“你當真可以醫得好我娘?”月兒問。

三娘正拿着長短粗細不一的各樣銀針擺弄,喜孜孜道:“醫不好,也醫不壞,你娘既然願意一試,爲什麼不?”

“頭上穴道最爲精要複雜,你以前從未遇見過這般病例,是想拿我娘試你的醫術麼?”

看月兒臉色微慍,我拉住她,“月兒,是娘想恢復以往的記憶。”

“可是,那些記憶並不……”

“不管是好是壞,都是孃的一部分,相信娘,我擔當得起。”

看出我的執意,月兒方不再阻攔。

當夜,我喝下了喬三娘調製的安神湯,陷入深眠。起初尚能感覺到腦上的淺淺刺痛與銀針的清涼,漸漸,漸漸,無知無覺……

待醒來,窗外晨曦初透。

月兒一手抱一個娃兒,守在牀畔。見我醒來,兩汪水潭似的明眸一亮。

“月兒。”我起身,輕輕抱住了我的女兒。

“娘,你……”

“我們所有的磨難,都會過去。娘相信,月兒也相信,是不是?”

“……娘!”月兒哽咽。

我的女兒啊,她吃了恁多的苦,仍能等到了現在,等到了這個時候,等到了她的幸福。關峙那個男人,配得上我的女兒。

突然,兩個娃兒哭了起來。

月兒將其中一個交給了我,哄着另一個,嗔念:“胖小子最壞最不乖,最愛叫喚,招得舅舅跟你一起鬧。”

我盯着自己懷裡的小東西。

我今年有四十歲高齡了罷?四十歲高齡的時候卻又做母親,生下了這麼一個小小嫩嫩的東西出來,我這一生也算波瀾起伏、柳暗花明了罷?

現在,我只要等着我的相公來接我就好了。

我的相公,並沒有讓我等他等得太久。

在我懷裡的小東西滿一個月的翌日,他便到了,以他所擅長的無法無天、狂妄萬分的方式闖入良親王府……應是前良親王府,如今已然成了太上皇在京城的宮外行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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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剛剛喂完了生兒,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急,越來越近,然後,我推開窗子,見到了正以風捲殘雲之勢將一干侍衛擊飛的楊執——

我的相公。

“愚兒,相公來接你了!”

我慶幸,依然記得他。

其實,我在夜半時分便醒來了,我用了半個夜晚的時間,將自己以往的人生與現今的世界融合交匯。

坐在黑暗中,想着墜落崖下,被亂枝承接,痛得醒來,又痛得暈厥,時而處在火中,時而處在冰內,以爲自己置身地獄,連死都成奢求,那時……

楊執出現。

他那時的目光沒有任何多餘的情感,救我只是出於一個人的基本良知。但是,他抱我的動作卻是那般的小心翼翼,即使我認爲自己已經斷臂殘肢,也沒有因此再爲我增加一分疼痛。竟是在那時,竟是在我生死交關生不如死時,便感覺到了他包裹在剛巖下的溫柔。

我會在好轉以後向他主動靠攏,設法引他目光,應該就是那時種下了一粒芽籽罷?

在我腦中空白如素時,楊執是我心中惟一的記得。因那記得,我走近他。因那記得,我成了他的妻子。對楊執,也許依賴多於喜歡,也許喜歡得不夠濃烈,但,足夠深醇。

當腦中被過往的記憶填滿,當東方凡心回來,我仍然確定,我愛執峙。

但是,東方凡心未死,名分上仍與另一個男人有所牽繫。

我想讓自己清清淨淨做楊執的妻子。

“愚兒,一別這麼久,想相公了是不是?相公這就接你走,哈哈哈……”

那些宮廷高手大內侍衛在他掌中變得如此脆弱易折,彷彿成了他肆意發泄精力的器具,讓他有了削瓜切菜般的利落。

我看着如此恣興張揚的他,實在難忍一笑。但,他的傷應該是剛剛好了不久罷?可以如此消耗的麼?

“娘不必擔心,楊峙叔雖然來自江湖,但卻不是隻會逞英雄意氣的草莽,他既然敢這樣出場,想必是有了準備。”月兒道。

“可是這樣出場,要如何收場呢?”我道。“與皇家爲難,誰能得到好處?”

月兒莞爾,“娘,皇家最怕是什麼?”

嗯?我困惑。皇家能怕什麼?威威天家,至高無上,千萬條性命福祉握於掌中,能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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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最怕什麼?

醜聞。

看古古史傳,哪一個不是粉墨塗染?所有的醜惡、污穢、骯髒,盡遮掩於皇家那層華麗苫布下。我這個跳崖而死的前良親王側記在皇家金冊上的,也只有“急病猝逝”四字。

月兒和楊執用以與皇家周旋的,便是這項大忌。

“如果當今皇帝不是持謙,我們的勝算便會大減,那便真的需要武力相向,把娘劫了遠遠逃走了事。可是,既然是持謙,我們又豈能不好好利用?”

月兒說完這話,謙兒已經到了。皇袍加身英挺威武的少年羣王,替代了我心中那個稚氣倔傲的兒子。我心頭百味雜陳。

“閣下是想被亂箭射死麼?”他向楊執厲叱。

“不會,皇上。您的亂箭已經被在下給收了。”關峙從暗處走出。“惟今之計,找個僻靜地方,大家面對面好好談一談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