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雍州,籠罩着窒悶的暑氣,襯得雍水潺潺的嗚咽愈顯低鬱。張宛凝深一腳淺一腳蹚着蘆葦叢奔逃。
呼哧……蘆葦叢勒得手背嗖地一疼,一道冷光已阻在身前,張宛凝嚇得避退,一個踉蹌跌倒:“你……你想怎樣?”
“叫你設法偷龍門璧,你竟當做耳旁風,還妄圖南逃,你是活膩了。”
鬍子拉碴的側臉,添上一條空蕩蕩的袖子,鬼魅模樣……
張宛凝雙手攀摸着蘆葦,怯怯地退了又退,竟哭出聲來:“你要我殺顏顏,害我險些喪了命。偷龍門璧,你還不是要我的命?我上哪裡去偷?我的處境你清楚得很,我在秦國無依無靠。”
何離斜睨一眼,不耐地皺眉:“從來活命就不容易。你莫忘了,你欠涼國的,又豈止是李代桃僵?若叫你那掛名弟弟知曉了內情,你只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嗝……張宛凝猛一激靈,噤住了哭,不過片刻驚疑,便冷冷拂了拂臉:“給我些時日……”
蘆葦叢畔,一根蘆葦倒插在淺水裡,順着零星一丁點的微風輕漾,直待這二人消失無蹤,噗……一叢水花汩了起來,那瓣冷褐鐵面幽幽浮出黑漆漆的水面。
承明殿,苻堅連夜召見子峰:“芸兒有孕在身,孤本該留你在京。可此行不容有失,孤唯獨信得過你。出使燕國無他,只需呈上孤的親筆書函。”
子峰恭恭敬敬地接過方和遞來的信函,小心翼翼地納入衣袖:“陛下放心,臣此去定把她接回來。”
待子峰離去,苻堅踱至宮門,抽出皓白玉璧,凝着九天圓月,悵然低語:“若你心中有我,下一個月圓便是重聚之日。若……苦澀地解嘲一笑,苻堅轉了身:“召陽平公、王猛明日覲見。”
這日,芙蓉軒又來了不速之客。可足渾皇后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勢,凜凜地霸着主座:“顏兒,你有所不知,你未回宮那會,毅兒央着我向皇上求親,皇上口頭應下了。”
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顏兒恭順地站在一側,求救般望向繼母對坐的雲姨。
雲夫人謙卑斂眸,柔聲細語:“將軍他英年早逝,實在可惜。只是人死不能復生,請皇后姐姐節哀。這人都不在了,婚約自然就——”
“就如何?”可足渾皇后傲氣凌人地睨向對座,“我可足渾家族滿門忠烈,不料到了毅兒這代竟成一脈單傳,如今還……殉了國。”犀利眸光泛起一絲淚光,可足渾皇后恨恨地盯着顏兒,脣角勾起一線殘忍細弧:“可足渾家族決不能斷嗣!顏兒,你不是愧疚難耐,夜不能寐嗎?蒼天見憐,我給你指條明路。”
心底不祥,顏兒竭力低眉順目:“但聽娘娘吩咐。”
指節頓挫地叩着案几,可足渾皇后凌傲地說道:“毅兒人雖不在了,可魂靈尚在。你若履了婚約,下嫁可足渾府。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哥哥和我對你既往不咎。”
豈止是錯愕?顏兒難以置信地望向主座的繼母,可足渾家族權傾朝野,根基深厚,傳言當年父皇順利登基,便是藉助了皇后母家的勢力。父皇對嫡後一族早存忌憚之心,此次藉機除了可足渾家的獨苗,絕非臨時起意。只是,可足渾家又豈會善罷甘休?即便奈何不得父皇,也得揪個替罪羔羊泄憤,否則何以威懾朝野?
“皇后姐姐,顏兒是御封的龍城公主,如何能冥婚下嫁?”雲夫人氣急攻心,圓潤的臉陣紅陣白,好不駭人。
“妹妹難不成想說,我可足渾家族配不起皇家的異姓養女?”可足渾皇后起了身,不曾朝雲夫人捎半眼,幽幽踱向顏兒,“冥婚……非我族所願,倒是你自找的。”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皇后前腳一走,雲夫人便氣得喃喃不止。
顏兒卻靜若止水,若心有所盼,不過想父親前來給自己下一顆定心丸罷了。然而,慕容俊並未如期而至,反倒差了莫公公前來宣旨,允顏兒與雲夫人來日一早出遊鄴宮寺,吳王慕容垂隨行護駕。顏兒隱隱感覺到,父親已然布了一盤棋局,如今怕是到了決勝時刻,這纔會急着差開自己。
翌日清晨,顏兒一行開往鄴宮寺吃齋,行至鳳陽門亦不過卯時二刻,卻見城門喧囂,又隱隱聽得宮門傳來禮樂聲。
挑開窗簾細縫,顏兒朝外瞟了一眼:“小草,你去打聽打聽這禮樂。”
“桑兒,”雲夫人滿臉倦怠,一雙眸子通紅,想來徹夜未眠。
覆上雲姨的手,顏兒寬慰地笑了笑:“求了父皇多少回,想去鄴宮寺瞧瞧,看能否找到些蛛絲馬跡。父皇硬是不肯,如今被皇后娘娘盯上,倒如願以償,算是因禍得福。”
雲夫人愁苦地搖頭,爬滿青筋的手顫顫地握住顏兒緊了緊:“我雖不知你們父女忙些什麼,聽雲姨一句,萬事交給皇上,你都放手別管了。女子姻緣最重,小姐若在世,只巴望你嫁得好,旁的,她都不在乎。”
“雲姨,您別憂心。冥婚……怕是皇后娘娘異想天開。”顏兒不緊不慢,成竹在胸模樣,“莫說父皇與我乃骨肉至親,即便只是養女,父皇也容不得這般行徑,這不是掃皇家的臉面嗎?”
“哎……”雲夫人越說越愁,“我倒不憂心這個。只是你不曉得皇后娘娘的厲害,被她盯上,萬難脫身。她放話冥婚,不是真指望皇上能允,倒是要斷了你在燕國的姻緣吶。試問燕國何人還敢——”
“雲姨……”顏兒實不想再繼續這般沉重的話題,暗自振了振,乖巧地笑了起來,“我還記得鄴宮寺的那片禪林,那兒的竹筍又嫩又鮮。”
“哎……小姐若聽見,又該心疼了。你都不曉得,看你吃不飽,小姐暗裡哭了多少回。她一直自責,當初得知世子尋到洛陽的消息,便該逃去龍城找皇上,萬不該逃進狼窩一般的鄴城。”
見雲夫人感傷抹淚,顏兒竟未顧得出言寬慰,卻是木在當下,甚是反常地陷入沉思,頃刻,捉急地攀住她的手:“消息?哪裡得來的消息?怎麼從未聽您提過?”
雲夫人愣住,支支吾吾,語不成語。
“雲姨,您好好想想,這很重要!很重要!”顏兒急不可耐地扣住雲夫人的肩。
“當年世子差人拿着小姐的畫像,尋到了齊雲山……”
雙手滑落,顏兒滿臉迷茫,心亂如麻,難不成母親的厄難與佛門有關聯?不,不該,若不是當年冉閔狠下“滅胡令”,娘不會被錯殺,可世上真有這般陰差陽錯之事?
“桑兒,我曉得你在想什麼。我也疑心過,翻來覆去想了十幾年。佛門對我們有恩,我們不該胡思亂想,不該……”
顏兒默默點頭,卻再無法平復心境。以至小草回稟那禮樂是爲迎接秦國來使,顏兒也幾近充耳不聞。這佛拜得莫說多心不在焉,這齋吃得莫說多味同嚼蠟了。
站在鄴宮寺山門,顏兒俯瞰山下,炊煙裊裊,好一派安寧平和之象,哪裡見得半點腥風血雨的痕跡?遠眺鳳陽門涅槃展翅的銅鳳,仿若昔日厄難只是夢一場,夢醒時分,唯獨母親飄然而逝罷了。
哐當哐當……佩劍鏗鏘之音急切地越逼越近,顏兒禁不住回眸,卻被抵住領口的劍鋒驚得花容失色。
“王爺,您這是做什麼?”小草護主心切,未行禮便擋了上來,卻不敢輕舉妄動。
“皇叔,您這是做什麼?”顏兒問得心平氣和,唯心底泛起絲絲恐懼。
“我真想一劍殺了你!”慕容垂瞪大瞳眸,赤紅血絲噬人模樣,“若不是珠兒臨終囑咐,我早就該殺了你!”
心慌,顏兒卻滌淨慌色,反倒稍稍往劍鋒貼了一貼:“我自問從未做過半點對不住皇叔的事。皇叔若能說出半點我的不是,做晚輩的甘願領罰。”
“公主……”
“退下!”
慕容垂微露怔色,尤是見她雲淡風輕模樣,便愈發動氣:“哼,果然越來越像你的主子了。只是,我奉勸你一句,他吃人不吐骨,他的棋子,不是那般好當的。小心一個不留意喪了命。即便珠兒臨終託付我救你,我也萬不會出手。”說罷,嗖地劍鋒一收,慕容垂憤然離去。
禪林,竹籬笆,竹茶座,竹靠椅。置身滿院翠綠,顏兒淺笑如花,清柔地執起茶壺爲雲夫人斟了杯茶。
“公主,打聽到了。”
“雲姨,外頭涼,我推您先入屋歇着。”顏兒起身推着輪椅,瞧也不瞧小草,唯是眼角餘光暗暗捎了個眼色。
待安置好雲夫人,主僕二人閒若無事般徜徉在靜謐的禪林。
“公主,吳王原定下月初七迎娶代國公主段佩珠。不料,今日皇上賜婚,下令吳王迎娶皇后娘娘的妹妹爲正妃。”
驟然止步,顏兒望着悠長的小徑,星眸浮過一絲淡淡憂傷:“段佩珠可是已故吳王妃的妹妹?”
“正是。”
難怪隱忍成性的吳王會怒髮衝冠……顏兒禁不住輕嘆一氣,微微搖頭,可足渾小姐霸了正妃之位,吳王拿什麼迎娶代國公主?堂堂一國公主怎肯委屈下嫁作偏房?於父皇,這步棋一箭雙鵰,既安撫了可足渾家族,又斷了吳王府與代國段氏聯姻的路子。於吳王,改娶妻妹,固然是爲撫喪妻之痛,卻也是爲了拉攏代國。帝王之家爾虞我詐,危機四伏,骨肉親情、手足之義、伉儷情深,幾多是真,幾多是假?真真假假,如何辨得清,道得明?顏兒苦苦一笑,不用等多久,就該辨得清他對自己父愛幾許了……
暑氣拽得白晝漸長,戌時回宮,冥色尚未吞沒天際,西天還鍍着淺淡餘暉。莫名煩愁,顏兒送雲夫人上了步輦,便舍了步輦,自顧自地漫步起來。
暮蟬睏乏地低哼,幽長的宮道似密封的悶罐,噠噠……噠噠……腳步聲紛雜,嗡嗡然,盡是煩悶之音。
顏兒漫無目的地蕩着,宮人一路緊隨,卻不敢輕易出聲。
“公主萬福,奴才給公主道喜了。”“奴才給公主道喜……”“賀喜公主……”
一撥宮人道喜不打緊,兩撥宮人道喜有些奇,無數撥宮人道喜……顏兒回過神,隨手點了個宮女:“道喜?我何喜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