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求您了,陛下,唔……”
叫嚷嚷的宮婢看來是被強行拖走了,可屋裡的人卻被攪亂了。瞧見他臉色都變了,顏兒心底泛酸,探手去摸索衣衫,只夠到一顆遺落的蓮子,卻也顧不得一絲不掛,還是推他,避退着想要起身下榻。臂彎一緊,整個人猛地就被摁着貼上了他的胸膛,那兒依舊心跳噗噗,依舊灼熱滾燙,可顏兒卻覺到颼颼涼意,言不由衷也好,故作大度也罷,或許只是想趕在他舍自己而去之前守住那麼一絲可憐的尊嚴和氣度:“陛下,您還是去看賢姐姐吧。”竭力語氣平和,可連她自己聽着,都覺酸溜溜的。
勾起她的下巴,苻堅低眸定定地凝着:“我只是別人的陛下。”
水湛湛的眼波逼得心頭愈發酸楚,顏兒卻也不退避了:“賢姐姐正等着她的陛下,我的永玉能不去嗎?”話音剛落,紅撲撲的臉嗖地白了,她心裡萬分委屈,卻禁不住愧疚,更自覺無理取鬧一般。先不論爲何這般無巧不成書,先不辨難產真假,妻妾爲他生兒育女,身爲人夫,於情於理都該在。可,方纔這不經大腦的負氣話纔是自己的真心。世間哪個女子甘願新婚之夜獨守空房,夫君守着其他女子?
無論找多少藉口,顏兒仍覺着心虛,尤是看他犯難地蹙眉,欲言又止地輕嚅脣角,心下已不止是酸,更添了一絲苦。愛他,便註定不堪一擊。分明疑心難產是後宮諸妃給自己的下馬威,自己萬不該意氣用事,倒該當機立斷。最不濟也該溫婉一笑,勸說他離去,若有心,怕是該隨他去產房,對那位姐姐噓寒問暖,賺足賢良淑德的名聲,臨了,不吝向那些鶯鶯燕燕們報之一笑,叫他們知曉,自己沒那般脆弱。或是,反其道而行,勾住他的頸,勾住他的魂,今夜便是天塌下來,也把他留下,向整座未央宮宣戰,“你們省省吧,我纔是他心尖上的人”。
她只覺心亂,哪一種都非她所願,輕易便被她們抓住了軟肋,這樣的自己真真沒用。愛他,便會這般沒用。
“顏兒……”
聞聲一驚,顏兒慌亂間捂住他的嘴,讀得懂他眼眸裡的無可奈何、憂慮紛雜,便更不敢聽下去,他說半個不字也會撕碎她的心。
“陛下,您走吧,臣妾無礙的。”
她的聲音又細又輕,苻堅只覺心疼,刻意睜大了眸,只見那對星眸氤氳輕蒙,嬌嫩欲滴的脣卻綻起一渦笑意,略顯勉強,悽清惹人憐愛。拂落纖細的手攏在掌心,苻堅輕輕地吻了吻:“永玉也好,孤也好,今夜……哪兒都不去。”
愕地只差心沒迸出來,她難以置信,癡癡地望着他,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這樣的寵溺毫無底線,這樣的他萬分陌生,可心底卻是受用的,即便如此,卻不知爲何,心就是不安穩。
苻堅溫柔地吻了吻白皙的額,推着她躺下,自己順勢側臥着,靜靜地摟着她,看着她,似哄勸不肯午睡的頑童般撫着她的鬢,倒不再言語。
她乖巧地側過臉,靜默地望着他,幾分害羞,幾分偷竊般的罪惡感,更有絲絲縷縷酸楚的甜蜜。
苻堅順手扯過一件薄衫覆上凝脂*,視線不敢再滑過白皙玉頸,這般攪和甚是掃興,哪裡還有興致……龍鳳合歡?方纔亂嚷嚷的分明是椒房殿的小翠,這怕又是嫡妻的齷蹉伎倆,賢妃並無大礙……如是想,幾分薄怒騰上心頭,心頭卻是幾分釋然。
靜默的對視,那雲淡風輕的模樣,恐怕只有顏兒瞧得出,那眉角下掩藏的憂慮和愧意,他終是放不下心。這樣的相擁各懷心事,雖算不得同牀異夢,卻着實難耐。
頭先的那絲甜蜜褪盡,她心亂如麻,伸手撫上他的眉,這一瞬,便痛下了主意,可要開口到底幾分不情願,朱脣抿了又抿……
“顏兒,我去去就回……就在門口。”
他那般低聲,仿似不想叫自己聽見一般,她再說不得什麼,點了點頭。
他如釋重負,紛雜的愧意叫那翻身下榻的動作無比生硬。
顏兒急忙低眸,羞於看他,就在他下榻撿起衣袍披上那刻,卻禁不住偷瞥,噓……自己竟在想什麼,一時又面紅耳赤起來。
“難產屬實?御醫明明說是月底的日子,不該撞在今日。”
“可……可奴才打探過了,小翠倒沒說謊,賢妃娘娘士昏禮時突然發作,大家不敢驚動陛下……”
依稀聽得主僕二人在門外嘀嘀咕咕,顏兒的心沉了下來,以至他都踱回牀榻,亦渾然不覺。
苻堅拂開紗簾,坐了下來,神色分明按捺不住的愁亂,既無躺下的意思,亦無離開的意思。顏兒此刻已草草穿戴好,見他一籌莫展,心存不忍,更不知爲何竟有幾分擔心賢妃,可轉念卻是滿心委屈。爲何嫁他竟是這般難?他太過耀目,俊逸脫塵、溫潤如玉,更是權傾天下,直惹得鶯鶯燕燕虎視眈眈。苟曼青、顏雙、已受封的,即將受封的……腹背受敵。嫁他,卻不愛他,或許猶可。嫁他,若只是愛他,只怕是無休止的戰爭,無休止的心傷。
“要不……我們一起去看賢姐姐?”她不無勉強地開了口,君無戲言,不過想給他個臺階下,倒半點不想出這道門,更不想去看她。猛地,心卻是一揪,驀然憶起當初是自己攪黃了她的良辰,因果報應?罷了,該還的終歸要還。
“不了,”苻堅撫住削弱的肩,低眸柔聲,“你舟車勞頓,累得緊,先歇着吧。我……去去就回。”
可他這一去,再沒回來。
孤零零地躺在冷清的榻,顏兒歪側着頭,癡望着紗帳縹緲,紗燈朦朧,心便隨着灼燙的體溫一點點冷去,越來越冷。古人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確是不假。毫無底氣的愛戀經不起胡思亂想,顏兒摳着玉席,默唸着,“快些回來,若二更你能回來,我的心還沒涼透”。二更推三更,再推四,熬到五更,隱隱的,窗櫺透進微弱清靜的曦光……心頭殘存的零星熱度似隨昨夜的流螢越飄越遠……
七月的清晨,並無想象的那般酷熱,倒分外冷清。顏兒一襲素衣,心無所依地踱出殿,循着長廊一路走,只覺陌生。漫然環顧,視線掃過那片桃林,她愣住了,昨夜的銀樹不過幻象而已,光禿禿的淒冷纔是真實,正如昨夜須臾的纏綿和當下不盡的感傷,孰真孰假,已是一目瞭然。
昨夜竟是自欺,她笑了,無比落寞,一早便知,不輸唯有不賭,不傷心唯有不上心。他不是無情,卻是太過多情。誰,他都舍不下。他的博愛對那些金枝玉葉或是夠了,她們有父有母,什麼都有,從來不缺愛,添上他的,自然錦上添花。可,於自己,他是唯一,自己的心那般小,唯是容了他,自己的心又那般大,想要的全心全意,他終是給不了。
所謂丈夫,傳說古時部落有搶婚舊俗,女子擇婿首以身高爲度,男子身高過丈,方敵得過強人搶婚,是以,“丈夫”指的不過是女子心中背靠的高山。其他女子腳踏平地,得了他,自是倚了高山。而自己,人憎鬼厭的天煞孤星,豈止卑微到了塵埃裡?早已深陷萬丈寒淵,他的愛不足以將此心從淵底托起,分分合合,不過紅塵苦海的徒勞掙扎罷了。“丈夫”於自己,只該是以一丈爲徑圈地畫牢摒於心門之外的人。如此,即便沉入淵底,不曾看過海闊天空,便不會那般痛楚難耐,況且,自己無暇風花雪月,母仇未雪,枉爲人子……
辰時,苻堅終於匆匆趕來了。顏兒想,若不是趕着給太后敬茶,他怕是不會這般……早。噓寒問暖是疏離的,一路同行是疏離的。顏兒甚至懶於打聽賢妃的情況。苻堅如何覺察不出,只是逮不着機會說幾句貼己話罷了。
壽安殿,除了臨盆的強賢妃,後宮的妃嬪悉數到了,簇在苟太后身邊煞是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