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要看你的本事。”司馬復倒似逗樂一般,竟是幾許嬉笑。
明曦踢腿一絆,嘭——司馬復跌倒在地上,啪地雙手着了地。
明曦趕忙奪過令牌,哪裡顧得上扶起老爹,一個箭步奔回榻,抱起榻上的人,便逃命而去。
司馬復有些頭暈,眼看着兒子一陣風般從眼前晃過。他擡眸卻瞧不分明。摸爬着坐起,他攤開雙手瞧了瞧,手心密密麻麻地扎滿了瓷屑。他好似看到點點殷紅滲了出來。
“臭小子!”他笑着罵道,眼角竟泛着慈父方有的笑意。他邊笑邊起身,可忽地,周遭竟似山崩般天旋地轉……
陝縣官驛,掀起喧譁。
武都公苻安堆着笑,半弓着腰引路,指指靜謐的院落,笑道:“娘娘有些水土不服,晌午就歇下了。老臣不便叨擾,便未置晚宴款待。”
“有勞叔公。”苻堅攙了攙老臣子,淡笑道,“天色晚了,您早些回府歇息吧。”
苻安微笑着點頭,拱了拱手:“那老臣先行告退,明日一早再來請陛下安。”
苻堅踱入院落,瞟一眼窗櫺透過的幽暗燭光,面色冷峻:“這空城計也不知唱得是哪出?”
苻融湊了過來,壓着嗓子道:“密探有報,那個出關的太監折回了陝縣,偷偷地候在太行山來陝縣的必經之路。”
“即刻啓程。”
月影山,醫廬……
“杞桑,醒醒,杞桑。”明曦摟着顏兒,焦急地拍拍她的臉,又拍拍她的額。那睡夢裡的人絲毫沒有反應。
“少主,她中了迷藥。劑量有些重,一時半會恐怕醒不了。”白老頭鬆開顏兒的腕子,撥着衣袖覆了覆。
“她得醒來,不管想什麼辦法,快把她弄醒。我急着帶她下山,耽擱不起時辰!”
渾濁的老眼閃過一道光,白老頭微微一愣,趕忙翻開了藥箱:“每隔一炷香扎一次針,該能保持清醒。”
“好!快!你隨我一同下山!”
耳後的安眠穴各扎一針,不時,顏兒果然迷離地睜開了眼。
“醒了?呵……”明曦欣喜若狂,不自禁地摟着顏兒緊了緊。
“明曦……”朦朦朧朧瞧見這張焦慮的臉,顏兒只覺隔世,迷迷糊糊地喚了這麼一聲。忽的,星眸一滯,她整個人都抖了起來,淚嘩嘩直落:“他……他……他……”
“沒事了,沒事了,我帶你走,我們下山,沒事了。”明曦撫着她的臉,盡是疼惜地吻了吻淚眼。
顏兒木偶一般,只是一個勁地抖。半晌,她才似稍稍回了神,顫顫地揪住明曦的肩,絕望而怯弱:“真的……沒事?他……沒有?”
“沒有!沒有!”明曦自是知她所指,斬釘截鐵地否認,“我趕到了。沒事了,杞桑,有我在,誰都別想傷你。”
“我娘呢?娘呢?”
“在,在這兒。”明曦別過身,給她看了看肩頭的包袱,“我送你們下山,趕緊下山!”
緊繃後的一瞬鬆弛,差點耗盡了所有的精氣神。顏兒愈發訥訥,一動不動,唯眼淚不自覺地淌了滿面。
“我們走!”明曦復又抱起顏兒,朝白老頭一聲低喝,便出了門。
下山的路,原就崎嶇。白老頭在前頭打着燈籠,明曦抱着顏兒吃力地趕路。
須臾休息,顏兒稍稍有了些精神,可還是極度的昏昏欲睡。她強撐着掙了掙:“讓我自己走吧,我可以。”
“不用。”明曦滿頭大汗,掂掂懷翼,寬慰道,“我有的是力氣。從小到大,每天上山下山要挑多少擔水。”
“謝謝你,明曦。”顏兒撫着斜在他肩頭的包袱帶子,泣然,“你的大恩,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明曦動容,噙着淚卻笑道:“說什麼傻話。”一眼對視,他瞟一眼幾步開外的老頭,湊在她耳邊低聲道:“杞桑,下山後,我們遠走高飛。我可以等,等到你接受我那天,好不好?”
聞聲淚滯了住,顏兒一瞬出神。頃刻,她頂不過那對深情的眸,慌地垂了瞼。頭先的驚恐已叫她的心都卡了住,更莫說思緒。
焦慮的等待,明曦凝着懷翼,步子似隨着心跳越等越乏力。
“嗯……”淚再度滑落時,顏兒擡起眸,點了點頭,“去淝水,舅舅在等我。”
“好!就去淝水!”明曦爽聲笑了,一滴淚卻滾落了眼角。
瞥見他欣喜若狂的模樣,顏兒只覺蝕骨的心酸,幽幽地閉上了眼。她從不曾如此刻這般無力脆弱。這樣的亂世,這樣的宿命,哪怕只是須臾的苟延殘喘,她也需要一個堅實的臂膀予她依靠。雖然眼前之人非她所愛,卻是她可以依靠的全部。
此刻,她避無可避地想起了千里之外的那個人。她一直對自己說,那個人愛她,明知她是細作,出於情還是饒了她,她怨不得他,要怨只能怨該死的宿命。可,此刻,她真真切切地怨了。她想知道,爲何同樣都是愛戀,明曦可待她至此,而他卻不能。他權傾天下,眼角的一點餘光都能救她於水火,爲何他偏偏不曾想過救她?頃刻,她又有悔。那夜,她若把這一世的苦都對他訴盡了,他可會如明曦一般地救她、護她?會嗎?明知這自問來得何其癡傻,她卻還是在心頭一遍遍地拷問。
第一道暗哨,在傳說中十條岔路的交匯之處。
“少主,主公有令,未得他口令,不得放行。”何離掂着掌心的令牌,輕蔑地瞥一眼明曦懷翼,冷冷地截了去路。
“白老頭,”明曦使了個眼色。
白老頭從何離手中取回了令牌。
“他答應我親自送杞桑下山,這個你再清楚不過。你若再爲私仇而橫加阻攔,莫怪我不客氣。”
何離豈止是驚愕,自打司馬復把兒子領上山,自己竟似從不曾聽這年輕人說過半句話。如今爲了這麼個女子,竟似變了個人一般。
“何將軍,七七公主中了迷藥,我好不容易施針讓她清醒,這時辰着實耽誤不起。眼看再過兩三個時辰天就大亮了。”
何離狐疑地瞥一眼白老頭,再厭嫌地瞟一眼顏兒,的確見得她耳後扎着銀針。
“你們護送少主下山。”何離瞥一眼身後,發了令,便撤回了身。
顏兒一直緊閉着眼。直到過了這暗哨許久,她才睜開眼,又提防着身前身後的黑影,悄聲道:“張宛凝,不,冉兒說不準會通風報信,還有司馬復……”
“放心。冉兒被我綁了,他……門我給鎖上了,他一時半會出不來。”
顏兒愕然。這樣的明曦莫說月影山驚愕,於顏兒更是陌生。
明曦似識破了顏兒所想,低眸解嘲笑道:“我再不是那個躲在菩薩身後避世的和尚了。我要做擋在你身前的男人。杞桑,我們前半生受了多少苦,我們後半生就該有多少甜……”
這樣的情話,想是哪個女子聽着都會覺得甜。可顏兒卻愣愣地出了神。
“我會爲你遮風擋雨,即便天塌下來,爲夫也會替你扛着。”“我是你的天,你的山。”他的話飄飄忽忽地響徹耳畔,比當下的情話更真切,可那人卻是再不得見了。顏兒只覺鼻子發酸,咬着下脣,死命地*淚。她揪着包袱帶子,湊着臉戀戀地貼了上去。
明曦又笑了。他覺得在古槐下他悟了道,如今是得道了。
一道道暗哨,有影武隨着,很是順溜。東邊隱隱現了魚肚白,顏兒攀上馬鞍那刻,惴惴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明曦不由分說地跳上了馬,與顏兒同騎。他扭頭責令影武上山。
“少主,何將軍有令,我們不得——”
“我的話難道還抵不過何離?”明曦牽着繮繩緊了緊,眼神是從不曾有過的冷傲。
話說到這份上,影武自是不加阻攔了。
白老頭分明不識得騎馬。可被囚了十載,好不容易混下了山,只望能落葉歸根,他麻着膽子上了馬。
下了山,明曦便不令白老頭施針了,由得顏兒一路昏睡。南下淝水當下必須取道陝縣,明曦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月影宮分分秒秒都可能追下山。
白老頭既不會騎馬,自然騎得慢。天漸明,他們也不過行了十餘里。
“你可還好?”明曦回頭望一眼白老頭。
“好,好。”
“我們得趕緊!他們怕是要追來了。”明曦高聲一句,便又是一記揚鞭。
這荒郊野路七拐八彎,秋草茂盛,處處都似隱藏殺機。明曦且行且看,神經緊繃得額角直冒汗。
“籲……”一個拐彎,明曦狠扯繮繩。嘶——馬兒前蹄蹬起,只差尺餘就撞上橫臥阻路的大樹了。
“哎喲……”白老頭嚇得顛下了馬,滾進路旁的雜草裡。
就這麼一晃,草叢裡躥出幾道黑影。明曦護着懷翼,顯然有些慌亂,
“你們小心點,切莫傷着公主。”
聽着好不娘聲娘氣,明曦循聲望去,長舒一氣。
“杞桑,醒醒,杞桑。莫公公到了,杞桑。”明曦哪裡叫得醒她?白老頭早嚇得縮作了一團,順勢匿在了草叢裡。“
“你是莫公公?是來接應杞桑的吧?”明曦瞥一眼日頭,絲毫沒把烏泱泱涌上來的喬作農夫的死士看在眼裡,“時辰不早了,司馬復的人遲早得追上來。我們得趕緊走。”
“你是明曦?”莫公公滿目狐疑,上下打量來人。
明曦點了點頭,便跳下馬,把顏兒抱了下來:“還愣着做什麼?沒備好馬車嗎?”
莫公公皺了皺眉,倒未十分釋疑,可瞧見主子安然無恙,便順從上前牽過了馬。
把顏兒送進馬車,明曦解下肩上的包袱,擱在了她身邊。轉身要走那刻,他又不放心地鑽了進去,把包袱綁在了她身前。她的心思,他懂。母親就是她的命,而她是他的命。
“你該逃去哪兒,就逃去哪兒。”明曦對白老頭說了這麼一句,便坐在了車伕旁,衝着莫公公道,“啓程吧。”
不多遠的高地上,上百雙眼睛匍在山丘上,正齊刷刷地望向這頭。
“陛下,我們——”
苻堅冷一比手,止住苻融,脣角勾起一縷既冷漠又苦澀的笑弧。虧得自己憂心她的生死,日夜兼程地趕了數百里,竟是趕來看他們雙宿雙飛的?她一路向東,根本不是嚮慕容俊效忠,而是……
苻融無奈又匍了回去,瞥一眼身後的親衛,悄聲道:“陛下既來了,萬事把人奪回來再說。”
右手緊擰劍柄,左手揪起一把荒草,苻堅定定地盯着那輛馬車,神色看似無異,可週身都似散發着莫名的冷漠氣息。
苻融只得噤了聲。忽地,他扭頭,顯是吃了一驚,便默默地扯了扯哥哥的袖子。
苻堅這一扭頭,只見距馬車不遠處,數十騎黑衣直奔而去,掀起一片揚塵。
不多時,馬嘶鳴震天,黑衣騎士烏泱泱地將馬車團團圍住。頃刻,映着日光,刀戟互博的冷光耀眼,間或着,又折射出道道紅光。
劍鞘鏗鏗,苻堅驟然起了身。
“快,護駕!”
“杞桑,醒醒,杞桑。”白老頭不在,明曦找不得任何法子喚醒她。他不敢貿然扛她出馬車,影武人衆,而他們只有六個死士。刀劍無眼,他不敢。
拔下別在腰間的匕首,明曦狠吸一氣。他俯身親了親白皙的額,篤定道:“有我在,沒人傷得了你。”
馬車外,殺得一片狼藉。死士寡不敵衆,早倒了兩個,餘下的四個亦不過是負隅頑抗罷了。
莫公公卻是以一敵十般,殺紅了眼。這個太監一生追隨慕容俊,不單是端茶倒水的侍奉,更是深藏不露的保鏢。當下若無他,影武恐怕早殺入馬車了。
明曦鑽了出來,死守在車前。他面色煞白,握着匕首的手輕搐不止。一雙眸子卻似獵豹一般,警惕狠戾。
獨臂的何離,顧得牽馬,便顧不得殺敵,只好遠遠觀戰。見明曦,他高喊:“少主,主公薨了!是這個女人!她是你的殺父仇人,你怎能是非不分地護她?!”
喧囂聲震耳,明曦聽不分明。何離又是一頓高喊。
就在明曦分神那瞬,一個影武嗖地攔腰斬殺了負傷守在車前的死士,直衝過來。這影武踩着馬背一個躍身,那刀鋒嗖地從明曦身邊劃過,直殺向車裡。
明曦分明不懂武功。可,刀鋒一亮,他無意識地撲過去,攔腰捆抱住那影武。
影武收回劍鋒,一個反手便要殺下去……“不得傷了少主!”
何離這一聲高喝,驚得影武猛一低頭,將將好收回了劍,卻是毫不留情地屈肘一擊。
噗——明曦吃痛地吐了口殷紅,卻死不放手:“你動她試試,月影宮捏在手裡的,永遠不會給你!”
影武震怒,瞥一眼車簾,不願再做糾纏,嘭地一記手刀下去。明曦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甩開明曦,劍鋒撩起車簾,影武一個騰步,直直殺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