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兒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又懵地搖了搖頭。雖然,就在幾個時辰前,她還對他滿腔怨懟,可一覺醒來,她又無可救藥地陷入那雙水潤的眸裡,雖然,這眼眸已不再溫暖。
見她的反應,苻堅不置可否,反倒移了眸。他抱着她送回榻上,神情淡漠得似個陌路人。
“往後沒孤允許,不得下榻。”他替她掖好被子,又在她身後塞好軟墊,分明是體貼入微的照料,看起來卻既生硬又冷漠。
顏兒垂着瞼,沒敢看他。身心俱疲的滋味,叫她整個人都懨懨的,近乎厭世的迷惘和空洞。
“陛下,奴婢來吧。”牛嬤嬤悄無聲息地進了來,搶着掀起帳幬,忙活了起來。
苻堅沒再瞧榻上的病患,轉身離去。
餘光瞥見,顏兒原道自己已心如死灰,見狀,卻沒來由地心酸。遭遇這等苦楚,哪個女子不想有個臂膀可以靠一靠,歇一歇?她亦不過是個女子而已。她甚至懷念昨夜被他扛在肩上的那個瞬間。她最無法抗拒的便是他的霸道蠻橫。人人道他溫潤如玉,而她卻覺得溫潤不外乎是客套的疏離罷了,正如當下,於她,是近乎雪上加霜的煎熬。
牛嬤嬤親自伺候她梳洗,又招來幾個年長的宮女,布起了膳。
顏兒原也餓了,可,此刻卻胃口全無。她順着軟墊滑進被窩,幽幽地閉了眼。她只想睡,最好一睡不醒。
苻堅不知何時踱了回來。手裡捲了本書,他瞥了眼枕側,卻遠遠地坐在了榻尾。他遞了個眼色。布膳的宮女正襟危坐地嘗起毒來。待一切妥當,他拂了拂手,屋裡便只剩得他倆和牛嬤嬤三人了。他默然地端起書,順勢倚在了榻上。
牛嬤嬤會意,踱近睡榻,輕聲道:“娘娘,該用膳了。”
顏兒懨懨地搖了搖頭,又往被窩裡鑽了鑽。
老嬤嬤早已摸清了這位的脾性,即便她再開口,亦怕是徒勞無益。這個女子想什麼,她懂。她退了退:“陛下,奴婢記起正煨着湯藥,奴婢得去瞧瞧。”說罷,識趣地退了去。
撂下書卷,苻堅瞥向枕側。看不見她的臉,他反倒覺得說話輕鬆些:“即便心情不好,沒胃口,也得吃點。你是通曉醫理的,你而今需要進補。”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溫潤。他等了等,榻上的人卻是一動不動。近來,他受了一輩子都不曾受過的悶氣,有怒難言。他微傾着身子,亦不知抽哪門子筋,負氣道:“你若再不知收斂,紫檀木,你休想要了。”
錦衾蠕了蠕,頃刻,苻堅便見她探出半個腦袋來,定定地盯着自己。那眼,溼答答的全是淚,她癟着嘴,委屈得似個孩子。
這可是要挾?她雖明知他是好意,卻忍不住悲慼。她不知爲何他就不能明明白白地對她好,爲何不能?她只剩半條命了,心也碎得只剩殘片了。他分明愛她,卻爲何不能包容她?她這一世的苦,滿心的痛,說都說不得。她甚至不知,像她這樣的人,爲何要來這世上?爲何要苦苦掙扎着求生?她求來做什麼?難道就是爲了嚐盡人間苦楚嗎?
“嗚……”嗚咽溢過乾枯的脣角,她急急用手捂住。她無力地倒在枕上,咬着虎口,堵住哭聲,又悽悽地拉着錦衾直想捂住臉。可她哪裡拖得動。她沒有氣力了,沒有氣力再活下去,再熬下去。
苻堅哪曾料想她會這麼大反應。他前一瞬慌亂,後一瞬卻更是憋悶。爲區區一個木箱,她何至心傷至此?他們的孩子沒了,都不曾見她如此。那甕甕的哽咽是在訴說他們兩小無猜的情意嗎?他不知自己是怎麼了,思緒紛雜得連他自己都道不清說不明。他驀地騰了起來。“牛嬤嬤!”他吼了一聲,便疾步離去。這樣的地方,他再不要待,這樣的她,他再不要見……
可,不肖得幾個時辰,他卻又來了,而她也消停了。他們之間的相處,變成了一場周而復始的默劇。互不言語,互不對視。
他靜默地看着宮女婆子嘗毒。牛嬤嬤伺候她用膳時,他靜默地捧着書卷。他似乎從不看她。
而她靜默地由着宮女婆子伺候……進補。佳餚珍饈果能補得起支離破碎的心嗎?補不起。初初幾日,她還會忍不住用餘光偷瞥榻尾的他。可得不到絲毫迴應,她累了怕了,不敢再在傷口上撒鹽。她不看了,就如同木偶一般癡傻地活着。
壯士斷腕,最痛的不是斷腕那霎。那刻,身心都是麻木的。最痛的卻是接下來那永久的缺失。顏兒便是如此。日子一天天捱過去,那痛一天比一天清晰。她親手扼死了自己的孩子。這個孩子,即便是個孽障,卻可能是她今生唯一的孩子。心頭撕扯的疼痛和良心的煎熬,直叫她自覺枉爲人,枉爲母。
她渾渾噩噩地昏睡不止,一天難得幾個時辰清醒。最初,苻堅只道她失血過多,傷了元氣,可不想過了五六日,昏睡的時辰卻一日長過一日。便連梳洗和用膳,她都是微眯着眼。
這日,牛嬤嬤如往常一般攙起她,扶靠在軟墊上。牛嬤嬤喂一口,她便吃一口,甚至咀都沒咀,便生嚥了下去。
苻堅再按捺不住,撂開書卷,彈了起來。
牛嬤嬤識趣地領着宮女退了去。
苻堅踱近枕側,低眸看向她。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將養幾日非但不見紅潤,那眸眼反倒愈發清冷。他不耐地鬆了口:“罷了,你想要什麼?那個木箱子?孤給你。你還要什麼?孤也給你。別跟自個兒賭氣,而今不是賭氣的時候。”
顏兒定定地看着他,他好些天都不曾對自己說過一句話。眼下……眼眶酸酸的,淚乾了,便愈發酸楚刺痛。她咬着嘴脣抿了抿,揪着錦衾緊了緊,顫顫地啓了脣:“我想……要……你,只……想要……你。”她好些天沒開口說話了,嗓音乾癟沙啞,似從千年古井蕩起的淒冷迴音。
她不知自己爲何竟會這樣說。可就是這句喚醒了眸底的枯井,淚薄噴,她豁了出去。雙肩簌簌,她顫顫地捂住了臉,哭出了聲:“無父……無母……無名……無姓……無夫……無子……無親……無故。我還要……什麼?什麼……都沒有……嗚……我只想要你,永玉……”
榻前的身影一動不動,連眉梢都不曾挑起,拒人千里的靜默。
榻上的淚人,悽悽地抽開手。瞧見那張漠無表情的臉,她原是退縮着垂了瞼,頃刻卻沒來由地傾着身子撲了過去,攀住了玄黃身影。
“永玉,我是……真……愛你。”她攀着他的腰,臉埋在他懷裡,斷斷續續地哽咽,分明是說着世上最肉麻的情話,卻似訴着世上最傷的苦痛,“除了你,沒別人。我……苦……苦得都……活不下去了。救我,玉,救救我。我不能……沒有你。不能……別這樣對我……別……”
她緊緊地環着他的腰,似緊緊地攥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可,臂彎裡的他,一動不動,甚至熟悉的龍涎幽香亦添了寒氣一般,冰冷冰冷。她仍在抽泣,手臂卻泄了力一般,一鬆再鬆,直到無力地垂下。她低埋着頭,掛着滿臉的淚痕,怯弱地盯着他足下的長靴。他依舊一動不動。自幼察言觀色,她知,她若再不知進退,下一刻他怕是會不留情面地推開她。
想是褻衣單薄,披在肩頭的中衣不留心滑落了,她冷得哆嗦。周身輕顫着,她遲遲地往回挪了挪。偏是這刻,周身一緊一暖,她被摁了回去。這回,她清晰地感覺到襲裹全身的溫熱。
“好,你若要,孤便給。”
頭頂飄過的聲音依舊淡漠。可她隱約感覺到,他俯身吻了吻自己的鬢髮。頃刻,她便覺周身一輕,被他摟着抱回了榻,錦衾暖烘烘地掖了過來。
“藥涼了,先喝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