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輕輕覆上孤清的額,手背量了量溫,沒發熱……心舒一氣,唯是見他靠坐在睡榻上,微蹙着眉,竟未睜眼,心又是一緊,一手托起頎長五指捧在掌心貼上臉頰,一手輕柔地撫平微蹙的眉角,顏兒柔聲道:“方和一早便接我入宮,連早膳都沒用。我餓了,陪我用膳可好?”
睫顫了顫,總算睜了眼,苻堅反手握緊纖纖玉指,凝着顏兒,神色落寞,道:“你……信我嗎?”
“信!”不假思索,顏兒禁不住貼近一步,亮着眸子,急切道,“清者自清。頭一回入宣室殿,我……也怨過你,得知外公的喪訊,我更……恨過你。可,如今,你是我……最親最信的人。水滴石穿,陽平公現在不信,假以時日,他總會信的。”
脣角微嚅,浮起一絲苦笑,苻堅微仰着頭,無力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沒有分別……顏兒,沒有分別,是我……逼死了大哥。”
無言以對,顏兒唯是攀着錦衾,雲鬟癡癡地貼上了明黃肩頭,勸慰道:“他……不怨你。”
“如此,我更怨自己。”茫然地撫了撫如黛青絲,苻堅聲音些許嘶啞,“去雍州那日,天沒亮,大哥便來找過我,去廟堂拜祭爹。我覺得蹊蹺,可……我不曾想這會是我們兄弟的訣別。衆兄弟中,我與大哥、融弟最親。可如今……”
一瞬憶及十歲遠行涼國,感同身受的蝕骨愧疚,緊了緊雙臂,顏兒深深地把頭埋在溫熱的心窩裡,開解道:“自淨其意……這是一位得道高僧贈給我的,如今我贈給你。太后娘娘縱是……可,國不可有二君,她護犢心切,才……”
苟太后授意的話再接不上下句,他毫無反應,臂彎的熱度都似褪了幾分,顏兒急急擡眸,似將一生的柔情化作了一縷繾綣眸光,動容道:“永玉,逝者已矣,生者猶可追。看好家,管好國,如此,身爲長兄,他也當含笑九泉。”
怔然,水漾漾的眸漣漪驟起,苻堅偏着頭,凝視着,竟似不曾相識一般,忽的,脣角柔柔浮起一絲亦苦亦甜的笑意,攬着佳人入了懷,半晌無語,唯是戀戀地低喚了一聲“顏兒”。
“陛下,皇后娘娘求見。太子……也來了。”
“嗯……”
手一滑,腰帶滑落玉珏,顏兒尷尬地擠出一絲笑意,擡眸,輕聲道:“瞧我,竟忘了在煲湯藥,我可得去瞧瞧。這兒交給方和吧。”
一把拉住顏兒的腕子,苻堅捎了眼寬慰,道:“一家人,無須迴避了。趕緊整理好穿戴,我便得去宣室殿了。”
實在羞於面對這未央宮的女主人,時下,卻不忍拂他的意,顏兒只好硬着頭皮,急急忙忙地整理玄衣黃裳,在女主人進殿一刻,趕忙撂開腰絛子,避退兩步,羞紅着臉,施了禮……
瞧一眼束了一半的腰帶,臉微微一沉,旋即,強扯一絲笑意,苟曼青生硬地福了福,便摟着宏兒送到丈夫跟前,道:“宏兒想爹爹了,一早便鬧開了。到了承明殿啊,才消停。”
抱過幼子掂了掂,苻堅寵道:“男子漢可不能總哭鼻子。”
欣慰一笑,低瞥一眼顏兒,苟曼青親暱無比地捻起腰帶,駕輕就熟地繫了起來。
原就有幾份尷尬,瞧見小寶兒一時歡喜便釋然了幾分,唯是當下,心頭分明泛起一絲酸意,繼而又是一陣心虛,顏兒急急垂了眸,可偏這垂眸間竟愣了神,苟曼青指間的絹帕一角一簇青繡藤蔓映着明黃分外醒目。難不成苻法當日焚燒的絹子……
“唉……不忙,這等小事交給方和吧。”苻堅摟着幼子換了換手,自然地別開了妻子。手僵了住,苟曼青卻是順從地噙着笑,點點頭。
“顏兒。”抱着幼子轉身,苻堅只望緩和氣氛,道,“你有些日子沒見過宏兒了吧?”
嗯……瞧着那粉撲撲的小臉蛋,心下歡喜,無心再計較那晦氣的絹帕,顏兒忙不迭地踱近兩步,揚指點了點粉嘟嘟的下巴,哄道,“小寶兒,可還認得我啊?”
嫩嫩的小嘴一咧,笑臉粉嫩,宏兒展開小手,朝顏兒撲了撲,咿咿呀呀,可愛得緊。
“宏兒可不許無禮哦。”苟曼青撫着幼子的肩,笑得歡快,竟朝顏兒捎了個眼色,允顏兒把孩子抱了過去。
幾月朝夕相處,怕他出意外,便是吃飯也是寸步不離地摟着,別後月餘,如何不思念?顏兒摟着孩子,湊着臉蛋貼了貼粉靨,寵溺地說道:“乖,想不想我啊?嗯……”語畢,卻是緋紅上面,一時忘情,竟當着孩子的親孃……顏兒急忙對着苟曼青,恭維道:“太子真俊,像皇后娘娘。”
不悅一閃而過,苟曼青擡眸望了眼稍許開顏的丈夫,淡淡地回之一笑。
怎知歲餘的小娃兒竟認得人,蓮藕般的小手環着顏兒的脖子不說,小腦袋依戀地鑽進白皙的頸窩,咿咿呀呀,初時聽不分明,可最後那聲“娘”卻分外清晰。顏兒愕住,從前小寶兒也曾如此喚過自己,可當下……
面唰地煞白,苟曼青下意識地一把奪過幼子,摟在懷裡緊了緊,緩過神來,臉漲得通紅,別過身子,尷尬地扯開道:“陛下傷還未愈,這是……要上朝?”
“嗯……”悶悶應了一聲,眼神卻膠着在僵在原地些許木然的顏兒身上,苻堅道,“曼青,宏兒該餓了,先帶他回去吧。”
摟着兒子木木地退下,跨過殿門那瞬,苟曼青扭頭回望,瞧見明黃正簇近盈白,似在竊竊私語,晶瑩滑落,一哽,逃也般蹭蹭離去。騰下玉階,舍了步輦,苟曼青一路疾走,忽的,猛一住步,眸光鎮定得近乎殘忍,對近侍道:“去,吩咐雲龍門,戌時,我要出宮一趟。派人去顏府,請姨娘和顏雙明日進宮一敘。”
宣室殿……
“衆卿,近年戰亂不斷,天災肆虐,國庫空竭,百業待興。孤受命於天,當萬事以民爲先。今日,孤與衆卿同下軍令狀,其一,上禮神祗;其二,國以農爲本,鼓勵農耕,山澤資源富庶,由各地府衙開發,與民同享;其三,整頓吏治,肅清不法豪強,平息內亂;其四,輕徭賦……”痛感時弊已久,苻堅侃侃而談,坦陳多年夙願。衆臣皆讚許稱是。
臨下朝,呂婆樓啓奏,始平縣暴民衝撞府衙,府吏平亂,死傷百人。始平縣關乎京師長安的西北門戶,但長期以來,劫盜豪強猖獗,民怨沸騰。苻堅震怒,衆臣商議亦不得解決之道。
下朝後,苻堅於承明殿單獨召見了王猛。
“景略,東海公一事,母后幾時找的你?”眸子幽深,苻堅淡漠地瞅了眼神色凝重的臣子。
“啓稟陛下,太后娘娘一片苦心,臣愚見,贊同防患於未然。爲人臣子,當爲君分憂,臣無愧於‘忠君’二字……卻的確有悖‘道義’。臣甘願受罰。”
他有禮有節,竟叫人難以動怒,苻堅深吸一氣,淡淡道:“王猛聽令,孤派卿任始平縣令,明日啓程上任。”
看似被委以重任,實則是被貶了,可王猛卻面色無異,似早已料到,欣然地叩禮謝恩了。這時,殿外傳來一陣喧囂……
“陛下,陽平公殿外求見,說……負荊請罪來了。”
拂手屏退方和,苻堅急忙起身出殿相迎,只見苻融光着膀子,揹着荊杖,直挺挺地跪在玉階之下,手裡還揣着一個烏青包袱。
待苻堅走下玉階,苻融深叩一禮,揚手一甩包袱。烏青包袱滾至玄青長靴邊,玉白石磚沾染一抹血跡……
“臣受佞臣攛掇,加之喪兄情切,冒犯了陛下。臣惶恐之至,今日攜董榮首級向陛下請罪。”
一怔,苻堅急急俯身,攙住苻融,動容道:“融弟快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