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倒懸一柄合歡扇,皎皎如霜。寒露沾了扇面,乍看疑似嫦娥搖着團扇掩面哭泣。
落寞垂眸,顏兒侷促地扯扯襟角,縈繞鼻息的淡淡桂香分明馥郁清潤,沁入心脾卻薰得心化作一撮桂子,碎了滿地。
苻芸關切地覆了覆顏兒的手,細聲寬慰:“別怕,有我。”
心咯噔,苻芸一早便入了玉堂殿,絮絮叨叨整日,只爲逗自己開心,便是這家宴,爲了讓自己安心,由主座挪到客座不算,更陪自己傻傻地坐等主人入席……心底感激,顏兒擠出一絲微笑,微微點頭。
環顧四下,承明殿外,中庭地白,一席露天家宴甚是簡樸卻平添溫馨,瞅着一個個主人坐席,心底掏空般虛無,那兒……沒自己的位置,自己只是個不速之客,過了今晚,恐怕更會成了衆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一絲懼怕暗涌,顏兒反手握緊苻芸,怯怯道:“芸姐姐,若是……我一會……望你別怪我。”
一怔一急,苻芸剛要開口,便傳來尖細的唱傳,“陛下駕到,太后娘娘駕到,太妃娘娘……”
屈膝俯身福禮,顏兒低眉順目,明黃袍角晃過身前那瞬,玄青錦靴不曾片刻住步,心……又疼了。靜候主人落座,顏兒不曾擡眸,恭順地福了福,卻並未開口道禮。
不等兒子開口,苟太后笑容可掬地揚手隔空摁了摁:“丫頭,你身子虛,不必多禮,坐吧。”
落了座,顏兒依舊不敢擡眸,是不敢,從不曾料想自己竟這般脆弱膽怯,可偏偏心懸至嗓子眼的慌亂,牢牢地把自己釘在了座椅上,連眼瞼都釘住了。
面色清零,苻堅清淺一笑:“家宴原是團圓飯,一家人不必拘謹。”
“嗯……”苟曼青點頭附和,“今年啊,是難得的人齊。王母妃在,陽平公在,便連雅姐姐也在,雅姐姐往年可是請也請不動的。還有……新添了四位妹妹,真是可喜。”四妃聞聲,皆笑盈盈地欠了欠身。
主座末位的女子,二十五六歲,面容清淡無塵,正是寡居多年的雅公主,一側端端正正地坐着個七八歲的男童。摸摸兒子的頭,苻雅溫婉一笑:“皇后娘娘真是折煞我了,我只是深居簡出慣了,不喜外出。”
語畢,四下竟靜寂無聲了。
苟太后不禁回眸望了眼主座,只見兒子貌似雲淡風輕,可那雙眸子膠着在末座那點瑩白上,片刻不曾移眸,心口添堵,再一眼,見那不爭氣的嫡媳竟忘了女主人的身份,只顧酸溜溜地盯着瑩白,愈發添堵,再一眼,見顏雙勾着下巴,對着瑩白妒火中燒地撇嘴,堵上添堵,再一眼,撞見瑩白對坐的孤傲眸光,禁不住怒火中燒,真恨不得撕爛那張幸災樂禍的臉!
苻融迎過如刀眸光,得意一笑,起身捧起酒盞:“太后娘娘,兒臣一直未瞅到機會向您當面道謝。這段天賜良緣,若無太后娘娘成全,恐是成不得事,兒臣敬您。”說罷,仰首一飲而盡。
“你個傻孩子,這叫說的什麼話,你也是哀家的兒子,你的終身大事,哀家如何能不放心上?坐。”
良緣?終身?驚醒,顏兒愕然擡眸,頭一回望向主座,迎面的兩道眸光炙熱得灼人,憂愁、痛惜、眷戀、隱忍皆糅雜在那兩汪清澄見底的深潭裡,他的眼如何騙得了自己?心絃勾起一縷潺潺之音,顏兒握拳捂住心口緊了緊,值得,一切都值得,即便只是爲了他這一眼的深情……
苻堅急急斂眸,隨手端起酒盞抿了抿,酒灌至喉際卻哽住,難以下嚥,禁不住捂嘴乾咳:“咳咳咳……”
“陛下”“陛下”……
女子關切的嬌柔輕喚不絕於耳,顏兒只覺胸悶,厭嫌地扭回頭,卻又避無可避地撞見苻融,意外的是,對坐的他,褪了幸災樂禍、玩世不恭的神情,眼神竟堪稱溫潤。
順了氣,擡眸間,苻堅已是笑語盈盈:“孤無礙,偶染風寒罷了。嗯……家宴,如何少得行酒令?”
苻芸也想打破僵局,識趣地拍手稱好:“甚好!不過啊,雅令非得才思敏捷不可,我等小女子必吃虧,不好,不好,就通令吧,投壺如何?”
“嗯……”氣氛瞬時暖了起來,苻堅欣慰地點頭,“母后,母妃,你們意下如何?”苟太后、王太妃相視一眼,欣然應允。
如曦眸光暖暖地撫過一衆女眷,竟是一個不落,苻堅柔聲細語:“曼青、雙兒,你們呢?”
如坐鍼氈,顏兒合手緊了緊,低眉垂眸,生生後悔不該逞強赴宴,椒房殿三請五請,固然是爲了以示親厚,更打緊的卻是爲了撇清自己與未央宮的關係。雖已然是有備而來,可此刻……骨子裡暗涌一股熱流,越涌越烈,眼眶卻是越來越酸,唯恐失禮人前,唯望逃之夭夭,顏兒求救般扭頭望一眼小草,便想起身……
“姐姐,你覺得投壺可好?”顏雙睨一眼苟曼青,拖着膩膩的嗓音衝顏兒一笑,絲毫不留搭話的間隙,“我可還記得,八歲那年,我們比賽投壺,分明說好,箭投入壺中,多者取勝,勝的……嫁給陛下,輸的……嫁給看門的阿四。”
頓了頓,顏雙漫然地捻起一枚青果,細細咬了一口,傲慢道:“你分明輸了,卻耍賴,求着哥哥幫你把箭折斷,以一充二。如今看來,倒是老天有眼,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雙兒!”“淑妃!”兄弟倆同時開了聲。
衆人臉色皆是一僵,方纔緩和的氣氛又結了霜。
苻融面色一沉,冷冷道:“敢問淑妃娘娘,這是在嘲諷我嗎?我即便是看門的——”
“陽平公。”顏兒起了身,該來的終歸要來,既是避無可避,水來土掩罷了。朝苻融福了福,顏兒掃望一眼當下,心下竟覺可笑,兜兜轉轉一圈,不料一切成空……挺直脊樑,傲然一笑:“陛下、太后娘娘、太妃娘娘、各位,今日我是客,本不該喧賓奪主,更不好掃大家雅興。可,既然淑妃娘娘開了金口,我不得不——”
“顏顏……”苻堅搖搖頭,劍眉微蹙。她性子剛烈,指不定說出什麼出格的話來,苻堅稍稍加重了語氣:“雙兒一向嬌慣,口無遮攔,你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坐下!”
顏顏?雙兒?這便是親疏有別?星眸驚顫,顏兒難以置信地凝着主座,蒼白玉靨映着月光孤清莫名。他幾時對自己說過重話?即便在雲龍門譙樓,即便無情絕決,語氣卻從不曾如此。爲了她,竟……
心口似壓了千鈞重石,喘不過氣來,他對自己棄之若敝,隨手便典給了仇人,自己竟還眷念不捨,可笑,真真可笑!顏兒微揚下巴,豁了出去,傲世模樣:“我天生天養,不知有父,只知有母。顏老爺應下的親事,我顏顏斷不答應。”
“你——”苻融驚地起了身,臉漲得通紅。
王太妃亦臉色煞白。苟太后揚眉,倚着靠背玩味一笑。苟曼青則一臉焦慮。衆女眷訝然。
苻堅卻是被迎面直勾勾的眼神給怔住了,清明迷失在那如煙星眸的隱隱淚波里,心除了隱痛竟是懼怕,只因頭一回從她眼裡看到了絕望。
“我要嫁何人,我自己說了算!八歲如此,十四歲更是如此!”顏兒直直地凝着那兩輪劍眉,恨不得將他眼底的一波一瀾都瞧清楚。
“嗤……”顏雙不屑冷笑,“這般恬不知恥的話,居然也說得出口!這可比不得從前,折斷箭舞弊便可了事。陛下怎會要你?哼!”
是啊,送出去的禮,豈有收回的理?解嘲一笑,顏兒深吸一氣,依舊不肯移目,卻是引刀自刎般快意,揚聲道:“陽平公年少有爲,實爲良配。並非我不識擡舉,而是……一諾千金,我還欠了他人一個交代。”言及此,心幽幽一怵,竟是誅心的懼怖,顏兒不由頓了頓,語氣陡然蒼涼夾着一絲怯弱:“當日,我曾應下厲王,中秋成婚,且收了三件聘禮。即便悔婚,也該退聘。可,昭陽殿,退得了,另外兩件,卻是退不了。敢問陛下、太后娘娘、太妃娘娘,我如何能收陽平公的聘禮?”
衆人皆凜然。當日苻生以頭骨、幼兒下聘,舉國譁然,路人皆知。
苟曼青哆嗦嗦地站起,顫聲道:“你……休想動我的宏兒!”
“他是我的小寶兒!你的宏兒早被董貴妃舉過頭頂摔死了!”
脫口而出,顏兒心虛地斂眸,不由暗悔,實不該脅子相逼,於是欠了欠身,語氣恭順,“求皇后娘娘恕罪。我……沒其他意思,我只是……陽平公的聘禮,我實在收不得。厲王若不予退婚,我唯有——”哽住,星眸氤氳霧簇,悽悽一眼,傾注了平生的繾綣柔情,十四歲的夢……滅了,嫁他?棄他?都做不到,那,唯有自己走出第三條路來……顏兒嫣然一笑,“求陛下恩准,允我去無緣閣,允我……嫁給厲王。”
轟然,苻堅僵住,古銅眉宇凝作冰雕,吐不出一字,星眸蒙着沙塵,眸光定在如黛娥眉間,那倔強微揚的眉尖似利刃直插心窩。苻堅緊擰空拳,指蓋嵌入掌心的絲絲疼意,方能喚回零星一點的清明。
“顏兒,別瞎說。”苻芸騰了起來,牽過顏兒的手捂了捂,驚得不知所措。
苻雅急忙起身,陪笑道:“芸兒,顏兒妹妹累了,快帶她回去歇着吧。”
苻芸恍然,拉着顏兒朝四下福了福,急匆匆地便要逃下。
“慢着!”苻融枯着眉,起身踱了過來,愕然地凝着顏兒,不見怒氣,倒見不甘,“你說的在理,可,若是厲王退了婚,你便再無拒絕我的道理。望你守信!”
倦怠,顏兒只覺搖搖欲墜般無力,無心糾纏,未向苻融捎一眼,便挽着苻芸默默退去。
良久,無聲……
苟太后清然一笑,佯嗔道:“曼青,愣着做什麼?行酒令啊,投壺,就投壺。”衆人雖各懷心事,卻不得不陪笑敷衍起來。
苻堅幽幽站起,眉宇滌得不着一絲表情,淡掃四下,聲音亦平淡無波:“母后、母妃,孤政務纏身,無法久留,你們慢慢用膳賞月。”
好端端一席家宴,不歡而散,苟太后分明不虞,卻依舊噙着笑,點頭:“政事要緊,陛下隨意。”
衆人皆起相送。苻堅闊步離去,既不入承明殿,亦舍了議政的宣室殿,徑直追着方纔離開三人隱出了宮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