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明,終於進了長安城。顏兒偎在車廂角落,癡癡傻傻地不知流了多少淚。未及車停穩當,顏兒拂開車簾,些許癲狂地急衝入府,險些撞翻一路小跑來迎的小草。
“小姐,小姐……”
顏兒哪裡顧得上小草,更是不理府院下人詫異的目光,直奔明曦歇息的院落。
哐……顏兒一把推開門……
明曦方纔早起,胳膊不便利,正吃力地穿衫,尚有一邊袖口搭在肩上,見門前的人,雖則無淚,微微紅腫的眼愈顯憔悴落寞……明曦一時頓在了當下:“怎……麼了?”
不知是屋內的暖氣襲鼻,還是心中的悲慼難忍,見那雙桃花眼眸一瞬,顏兒癟嘴,哭得似個傷心的孩子。
明曦慌了,顧不得衣裳不整,卻是急急走了上來。
“明曦……”顏兒幾步撲進了泥色懷翼,止不住抽泣,“帶我走,明曦,帶我走,走得越遠越好,帶我走。”
小草愣住,趕忙退後,又急急掩上門,可,晚了……苻雅杵在門前,正正對着吱嘎急掩的房門,臉色嗖地白了,合手緊擰間,眉間蹙起一團慍意。
呆住,懷裡是不盈一握的柔弱,明曦出了神,心跳驟急驟僵,片刻,卻是推開顏兒慌亂地避退:“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僵在當下,顏兒瞧着怯弱避退的僧人,臉紅了,目光卻咄咄逼人:“你那日……連你,也要棄我?”
“阿彌陀佛……”明曦別過臉,眉宇褪得慘白,“顏施主,你誤會了,貧僧當日……貧僧不……不是這個意思。”明曦支支吾吾,卻是心虛難耐,臉紅一陣白一陣。
“對不起……”一路顛簸,沒了思緒,只記得雅公主府裡還有一根救命稻草,顏兒不知自己爲何鬼使神差地做出此刻這癲狂的舉動,一時懊悔不已,一時又是心灰意冷。撂下這麼一句,顏兒轉身推門而出,此刻,院落裡只剩小草焦急地候着。
回了房,小草忙碌不堪,又是幫顏兒換衫,又是替她拭臉。顏兒就木木然地呆坐了,問什麼都是默默不語。
嘎吱……門推了開,苻雅入了門,竟未帶近侍。面色不虞,苻雅幾許不耐地瞥了眼睡榻,語氣從未見過的冷漠:“姨母催了好些回了,催你回府。我見劫親的事尚未過去,一直壓着。如今……再拗不過她了。”
驚愕,顏兒悽悽地望向苻雅,卻唯見冷漠,“雅姐姐——”
“我已差人備了馬車,”苻雅別了別身子,絲毫不給顏兒說話的間隙,“拾掇行李,若是人手不夠,儘管使喚桂兒。”說罷,瞧也不瞧顏兒,轉身便又走了。
“小姐,公主她——”
周身冰冷,墜入了沉沉的冰窟,顏兒歪倒榻上,最後的避難一角都丟了,溼答答的睫幽幽闔住,淚順着眼角細細流淌:“小草,勞你拾掇,我……沒力氣,想……歇一歇。”
府門,苻雅探頭張望,焦急難耐:“人走了多久了?怎不攔着?”
“明曦大師硬要走,他有傷,奴才們不敢攔,怕傷着他。”
不知杵在府門多久,苻雅才拖着步子無精打采地回了屋。
清早,長安城冷冷清清,人影寥寥。顏兒歪倚在車角,挑開窗簾一角,街角一點寒光一閃,那瓣鐵面?
小草神色癡傻地窩在客座,唉聲嘆氣。閉目凝神,玉靨悽苦地緊了緊,那是顏兒咬緊了牙關。片刻,浮過一絲殘忍苦笑,顏兒睜了眼:“小草,我餓了,下車幫我買兩個包子。”
“不如先回府,外頭不太平……”
“我餓了,去。”顏兒掏出錢袋,遞了遞。
“我這就差車伕跑一趟。”小草拗不過她,從腰間捻出兩枚銅錢,起身便要挑簾。
急拉小草,顏兒又遞了遞錢袋:“要皮薄肉多的,肉要瘦的。車伕哪裡拎得清?你去,去,青天白日的,大馬路上,他們不敢怎樣。”
小草愣愣搖頭,片刻,被迎面的眸光逼得只得接過錢袋,可扯開袋口一瞧,卻犯了嘀咕:“兩個包子哪裡用得了這麼多錢?”
“都帶着吧。”顏兒微微一笑,“由你帶着安全。”
待小草幾步一回頭地拐過街角,顏兒挑簾落了車,徑直走向方纔那點寒光……
冬風刺骨,天地間一片迷濛,半空懸掛一籠浮塵。掀開窗簾,凌厲的朔風直灌車內,顏兒不由一個激靈,卻是癡癡望着窗外飛逝而過的枯樹。
冷風驅着車,忍不住犯疑,這女子與日前判若兩人,今日更是自投羅網乖乖地由着自己帶到這荒郊野嶺,竟是真不畏死了嗎?
潺潺流水聲越來越近,空中的浮塵亦越壓越低,顏兒把手伸出窗,手心一點一點的清冷,那不是塵,卻是雪,下雪了……嬌俏的脣褪了顏色,此刻一笑,楚楚更勝梨花帶雨,顏兒抽回手,思緒飛回八年前的鄴宮村,那也是第一場雪,娘抱着自己在漫天的雪花中吟唱起舞。記憶那般清晰,顏兒不由隨着母親清脆地哼唱:“冬啊冬,雪花兒,飄啊飄……六個小莢莢,飄到家……”
飄到家,快到家了,顏兒越唱越歡,越笑越甜,此刻再無月影宮、再無未央宮、再無他……心裡、腦裡唯剩母親溫暖的懷抱,那麼模糊卻那麼清晰,這路彷彿不是赴死,而是隨着雪花飄回八年前的雪,奔回母親溫熱的懷。
馬鞭頓住了,冷風愕地回眸,車簾蕩啊蕩,透着細縫只瞧見一縷白若隱若現。冷風忍不住循着歌聲,望向天際。雪絮冉冉撲面,鐵面下的傷疤平素除了刺癢,覺不到冷亦覺不到熱,偏是此刻卻隱隱察覺一絲絲的涼意,雪不似化在臉上,倒似化在爬滿老繭的心上。
雍水終是到了。顏兒落車,舒了舒雙臂,神色異乎尋常的平靜:“臨走,我只想知,劫親是誰所爲。”
捲起馬鞭撂在車上,冷風依舊未朝顏兒捎半眼,淡淡道:“椒房殿。”
訝然,繼而解嘲一笑,顏兒幽幽地往河畔踱了幾步:“殺人者,貴爲國母,被殺者,素裹冬風。我……輸了。”
冷風不由斜睨,偏這一眼又惹得眸光急顫,便禁不住試探:“你是哪裡人?姓甚名誰?可還有家人?若有什麼話想捎的,我一定帶到。”
不料今日最有人情味的卻是個影子殺手,可……水底的遊魂又哪需碑刻無人知曉的姓名?顏兒回眸,豁然一笑:“無名無姓,天生天養,隨風來,踏雪去。謝謝你成全。”
鐵面頓了在當下……
“勞你轉過臉。”話剛說完,足尖已踏入冰冷裡,顏兒感覺到鞋底踩破薄冰的嘎吱聲,冷意順着腳尖直竄而上,頃刻便裹了心。顏兒邁開了另一隻腳,天空是茫茫蒼白,水面是幽幽青色,快結冰了,也好,化作冰雕沉入河底也好。
冷風望一眼水中慢慢飄遠的白,急忙回過頭去,緊着劍柄的手莫名地顫了顫。這顫抖唯是五年前有過,也是在雍水,那個被高高舉起撂入雍水的孩子。那雙淒冷無助的眸,冷風禁不住朝河畔邁了一步,頃刻,扭頭望向蘆葦枯叢裡的黑影,卻定住了。
咯咯……牙凍得直顫,顏兒禁不住雙手抱在胸前,冰涼已浸至腰際,腿凍僵了,挪也挪不動,眼前霧濛濛一片,再不見雪花,連水面都瞧不分明。耳邊的水聲愈飄愈遠,縹緲間聽見母親的低喚,清明竄上了九霄,迷迷糊糊地見到幾抹身影漾在水霧上,娘……雲姨,還有……他……顏兒伸出手,循着水影挪了挪,咕……水漲到了肩頭,驚醒,蝕骨的冰,蝕骨的怕,顏兒縮着要退回去,可背後似有隻手狠推自己,求救地回望,脖頸卻似僵住,難以動彈。
“嗚……”顏兒不想哭,可還是不爭氣地哭了,然,任憑如何嚎啕,聲音都悉數凍在喉嚨裡。渾身直抖,便是不淹死,也會凍死,顏兒死死地站定,不讓自己倒下去,雖不知自己在等什麼,卻又不甘如此倒下。
這刻,若說無懼,是假的,若說無怨,亦是假的,雍水的彼岸娘和雲姨正展開雙臂,輕柔地召喚自己,而雍水的此岸,多想……爲何這般不爭氣啊?竟還想着他會爲自己回頭,幾月的糾纏比鬧劇更無稽,比殺戮更揪心……可,這顆不死的心驟然撲了撲,顏兒還是扭了頭,還是……沒他,迷濛間只見一團黑,如一隻覓食的禿鷲守在河畔……意識頃刻坍了,眼瞼越來越重,忽地,眼瞼一耷,撲通……肩一歪,冰冷澆了頭,咕嚕嚕……冰冷灌入鼻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