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護入宮前得知太后今晚又在含仁殿買醉,本是緊繃的心才略微放鬆。他一身朝服闊步入宮,但凡沿途見到他的人皆卑躬屈膝,極爲怯懦。
見到太后時,她已經喝得微醺。瞧見宇文護拱手行禮,太后笑着對他擺擺手道:“原來是大冢宰,快過來,來陪哀家喝一杯。”
宇文護目光狡黠地走近她,坐在案几旁道:“太后怎麼喝了這麼多的酒?”
“你有所不知,哀家最近總是能見到文帝爺,可是隻有喝多的時候才見得到,所以啊,哀家就喝了幾杯。”太后醉笑道。
宇文護沉吟微笑一刻後,從袖子裡拿出《酒郜》,義正言辭地朗誦起來。
就在此刻,早在柱子後準備好的何泉,手執玉珽快步朝宇文護跑來,用盡全身力氣朝他的後腦勺砸去。宇文護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擊震得發暈,整個人歪倒在地,可他久經沙場,怎會因此而送命。他歪在地上艱難地平靜了一刻後,踉蹌起身怒髮衝冠地望着何泉,何泉已經嚇得腿都抖了,手裡的玉珽被他攥得發熱,腳卻已經不聽使喚得向後退去。
“宇文邕!”宇文護大吼一聲,便欲從袖口中抽出從未離身的匕首。
宇文邕守在屏風之後早已準備就緒,就在他拔劍而出的時候,一道銀光快速閃過,須臾間宇文護已經倒在血泊之中。只見一個男子氣喘未定地舉着劍,上面已染上猩紅的鮮血,血液沿着劍鋒滴在地上。此人便是宇文邕的親弟弟,宇文直。
宇文邕手中的寶劍緩緩插回劍鞘,他目光凜冽地在倒在血泊當中的宇文護,和佇立一旁的宇文直身上流轉。宇文直竟敢貿然前來插手此事,這叫宇文邕心底既高興,又擔憂。
他從屏風後快速走出來,極冷漠地瞥了一眼驚魂未定的宇文直,此人雖是他的親弟弟,卻同宇文護同流合污多年,後來當他發現宇文護的實權早已沒有的時候,便又跑來向宇文邕表示衷心。宇文邕不知他究竟是真的歸順於自己,還是宇文護所用的反間計,自然不敢用他。沒想到,他今日竟能親手殺掉自己追隨多年的宇文護,只是爲了讓宇文邕相信他的誠意。
而宇文直卻萬萬不曾想到,此舉卻讓宇文邕對他更爲忌憚。今日他能殺掉宇文護,他日也同樣可以殺掉他宇文邕。
這等小人,用不得。
無數個想法在宇文邕的腦海中迅速閃過。
他俯瞰着倒在血泊當中的宇文護面目猙獰地嚅囁着動了動嘴脣,怒瞪着雙眼,脖頸上迸出的鮮血早已染紅了漢白玉地面,鋪成一大片,那刺眼的鮮紅此刻還冒着屢屢白氣,溫度還未冷卻,可他終究還是斷了氣。
那鮮血浸溼了宇文邕的靴底,他背手而立,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俯視腳下的宇文護,緊握的雙拳因用力過大,關節處早已泛白。此刻的宇文邕似是驟然之間便徒增了許多王者之姿,不怒而威。
“傳令下去,大冢宰欲弒君篡位,被擊斃於含仁殿。將其平生所犯的兩百七十六條罪證即刻昭告天下!”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每一個字卻都擲地有聲,迴盪在這座空蕩蕩的宮殿之內,震懾着在場每一個人的內心。
何泉立馬應聲退下。
太后走過來,激動地拉着宇文邕和宇文直的手,已是老淚縱橫:“看到你們兄弟這樣同心協力,哀家真是欣慰。”
宇文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宇文邕道:“以前是臣弟受奸臣所利用,做了許多糊塗事,還望皇上給臣弟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臣弟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宇文邕垂眼看看他,並未立刻叫他起身,只是這麼望着他,似是要在他的身上探究出什麼一樣,見他如此,太后覺得面上有些掛不住,小聲喚了句皇上,他才伸出手將宇文直攙扶起身道:“以後我們兄弟同心,大周必定會日益昌盛。”
這時,宇文神舉跑進來跪地拱手道:“啓稟皇上,禁衛軍當中但凡宇文護的親信全部拿下,剛剛南宮瑾來報宇文護的所有親眷皆控制在其府中,請皇上示下如何處置?”
宇文邕深吸口氣,咬牙切齒道:“殺。”
“遵命!”宇文神舉立刻退下。
這時,太后和宇文直面面相覷,紛紛垂下頭,眉宇間早已遍佈畏懼之意,甚至連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宇文邕用餘光瞥了一眼身旁的親弟弟,眼中流露出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然後背手離去,留下一個偉岸挺拔,而又冷漠如霜的背影。
這一晚,宰相府紅光漫天,血流成河,廝殺聲與呼喊聲響徹在長安城的上空,空氣中瀰漫着罪惡的血腥之氣,聞者作嘔,見者極惶。
火光之中,南宮瑾似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趙府,同樣的紅光遮住天際,滿眼的斷壁頹垣,屍橫遍野般的趙府猶如一座死亡之城,除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戮,再無其他。
弘聖宮此刻安靜得可怕,宮中沒有任何動靜,她卻清楚這一晚對宇文邕來說,是何等重要。更漏的滴答聲讓她本是惴惴不安的心更是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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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快天明瞭。”秀娘走過來輕聲道。
“皇上可回了正陽宮?”她小聲問。
秀娘搖搖頭,去打探消息的富貴至今還未歸來。
“秀娘,準備好皇上的朝服,我們去含仁殿!”她似是下定決心般吩咐道。
秀娘應聲退下,立刻準備好龍袍,跟着薩玉兒一同趕往含仁殿。晨曦的金光漸漸灑在大地上,薩玉兒每踏出去一步,心裡都念了句平安。
含仁殿的宮門處沒有任何一個人把守,她握緊拳頭邁進去,她似乎能聞到那股濃郁的血腥氣息。她站在院子裡,含仁殿的大門緩緩打開,許是因年久失修,那門開時發出一聲刺耳的咯吱聲。
她筆直的背脊有些發涼,看着從裡面緩緩走出的人,陽光鑲嵌着他的周身暈上一層金色光暈,此刻的他恍若仙人般不沾半點塵息。
宇文邕站在門口,意味深長地望着薩玉兒,兩人的目光中摻雜了太多東西,不過是短短的一夜卻彷彿隔了幾世般長久。
“皇上,該上朝了。”她忍住熱淚輕聲道,宇文邕的身影填充了她的眼簾她的心。
薩玉兒親自服侍他換上朝服,黑色金龍朝服讓他整個人顯得更加尊貴霸氣。
他的目光中是不容分說的凌冽和堅毅,他握着她的手四目相對,始終不曾說過一句話,可是他的一切感覺她都刻骨銘心地感同身受。
從含仁殿離開時,薩玉兒看到宇文邕的靴子踏在水磨青磚地面上時留下的鮮紅印記。他的步伐緩慢而又沉穩,如今的他揹負的是整個大周的重量,更是黎民百姓的重量。
宇文護活着他辛苦,宇文護死了,他依舊辛苦。
望着宇文邕的背影,薩玉兒從未這般心疼,她淚眼婆娑的凝視着漸行漸遠的男子。隱忍了十二年,而至此刻,往事竟如煙般迴盪在腦海之中。自從他坐上這個龍椅,他沒有一夜睡得安穩,沒有一日是真正快活的。他爲了所愛之人,爲了天下百姓整整苟活了十二載,那樣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樣的卑微如塵忍辱負重,如今終於結束了。
他在這個朝陽之下,迎來了他的朗朗乾坤,開始了他的君臨天下。
而後的幾日,全國百姓都得知了宇文護專權,謀害先帝,勾結齊國等種種大罪,一個連續害死兩位皇帝的大冢宰,最終死在了被自己推上龍椅的宇文邕的手上。
他臨死之時的那種不甘與憤怒,更加堅定了宇文邕要將宇文護黨羽連根拔起的信念。朝中進行了史無前例的改革,宇文護的所有家眷黨羽,皆誅之。
而後,他的二十萬精兵被宇文邕親自接手,禁衛軍也悉數是宇文神舉和南宮瑾親自挑選出的心腹。從此之後,在大周朝叱吒風雲數十載的大冢宰徹底被宇文邕連根拔除。
除掉宇文護已經十日了,宮裡雖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是人們好像並未因此而感到任何不適。宇文邕連續多日在正陽宮處理政務,從未到後宮中。期間只有薩玉兒送了幾次親手做的點心之外,便只有阿史那玉兒來探望過他兩次。
所有人都以爲,宇文邕自此後第一次臨幸的後宮必定是弘聖宮,但是他卻出乎意料地來到了紫軒宮。
庫汗銀瓶並未因他的到來而感到吃驚,她還是那幅雲淡風輕的模樣。坐在案几前潑墨勾畫,上面的女子婉約微笑,眉目含情,身上的衣服正是她此刻所穿,那是當年她嫁給宇文邕時所穿的嫁衣。
“皇上——”何泉正欲通傳卻被宇文邕攔下。
他走近案几旁,凝視着畫紙上的女子,心中有些疼痛。
庫汗銀瓶擡頭微笑望了望宇文邕。她沒有行禮亦沒有起身,而是拿起那畫紙仔細端詳一刻幽幽道:“待孩子長大後,若是問及他的母妃,就將此畫賜予他吧。”
宇文邕的眉頭擰成川字,愧疚無奈心痠痛楚,各種難過鋪天蓋地而來。他垂目一刻,庫汗銀瓶站起身拉着他的手微笑道:“還記得見到陛下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此生我都不可能再愛上別人。能嫁給陛下,我已經很滿足了。謝謝你賜給我這個孩子,希望他可以代替銀瓶,伴隨陛下今後的餘生。”
“銀瓶……”他低聲呢喃着她的名字,她已經激動得熱淚盈眶。
“我不怪你,終歸是我先對不住你,其實當年流掉的那個孩子,並非意外,是宇文護。”她恨恨哭泣道。
宇文邕垂目不語,他其實早就知道此事,卻不好言明。
“宇文護怕我因爲孩子而心軟,所以命人將保胎藥換成了墮胎藥。皇上,我虧欠你的太多,所以不必自責,這是銀瓶自己的選擇,我只求皇上能夠善待我們的孩子。”她哭望着他。
宇文邕閉上眼,清淚從眼角滑下,他緊握雙拳道:“朕將追封你爲德貴妃,以貴妃之禮入葬。”
庫汗銀瓶跪地笑得悽美:“謝主隆恩。”
“至於孩子,你放心。”他睜開眼緩緩說。
她深叩三首,眸光璀璨,嘴角含笑悽然美麗,輕吟道:“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握手一長歡,淚別爲此生。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作長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