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坐在案几前蹙眉沉思道:“我與韋孝寬和六弟一同商議滅齊大計,正遇到疑惑之處不知該如何是好,若是滅了齊國,那麼突厥便無需畏懼了。阿史那玉兒……”他遲疑着沒有將心中的話繼續下去。
“她依舊會是大周的皇后,這會是永恆不變的事實。”她輕聲道,款身走到案几旁爲宇文邕斟滿一杯熱茶,然後繼續說:“突厥畢竟扶持過你,她雖害死了姐姐,我恨她入骨,可是這終究是宮闈之內秘不可宣的事情,世人是不清楚的,你無法定她的罪過。若將來滅了齊國,打敗突厥後你廢了她,那麼世人會如何評判你?會說你忘恩負義,會說你殘忍無情,甚至會說你是昏君,這樣的風險你不能冒。”
薩玉兒冷靜地替宇文邕分析事情的利弊,一語驚醒夢中人。他放下手中的茶杯不甘道:“難道過去的事情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
她慢慢坐在他的身邊冷冷道:“很多事情雖然過去了,可是卻會在心底生根發芽,永遠地長在心底。但是我們畢竟要以大局爲重,而且這麼多年來,皇后對你的情意我也是清楚的,你對她的冷漠已經是最大的報復。”
宇文邕心底微涼,他握着薩玉兒的手認真道:“我不是刻意冷落她,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更不知該如何面對燕都的所作所爲。”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剛剛說攻打齊國遇到了困難是嗎?”她微笑問。
提起此事,宇文邕再次愁眉苦臉:“六弟和韋大人都提議立刻出兵,高長恭已死,齊國已無保國之將,如今攻打確實是好時機。”
“那你還在擔心什麼?”
“齊國君主昏庸無道,我自然不擔心,我擔心的是齊國的百姓,若因戰事四方義士羣起而攻之,那麼我們的勝算可就不大了。”他蹙眉沉思道。
“百姓最希望的就是和平安穩富足,不要有戰亂不要有天災,收成好衣食無憂,能夠過着幸福的小日子便是最大的心願。可是齊國國主崇尚奢華,我聽說齊國因建造殿宇每年都要在全國徵集青壯勞力,百姓苦不堪言。”薩玉兒傷感憐憫道。
“沒錯,如今從齊國逃到我國的百姓比去年增加了數倍,大多數是災民,亦或因賦稅繁重難以支付而逃命。不能將他們再趕回去,更不能殺了,只好暫時先安頓他們,可是今後該如何是好?越來越多的逃難者只會給我們增加負擔。”宇文邕擔憂道。
“這倒未必是壞事。”薩玉兒靈機一動笑道:“我倒是覺得將軍應該更爲善待他們,讓他們知道咱們大周的皇帝纔是盛世明君,只有咱們的皇帝纔會給他們富足安定的生活。給他們建造房舍,分給他們良田,還要免除三年賦稅,極力幫助他們改善生活,讓他們有田種,有衣穿,有房住。過段時間後,再偷偷派人將一部分送回齊國,將大周皇帝的善舉大肆宣傳,這樣齊國百姓的心自然會向着咱們。”
“可他們畢竟是齊國人,若是要他們做亡國奴,他們怎麼肯?”宇文邕依舊顧慮重重。
“只要你不要他們做亡國奴,那麼他們就是你的百姓,和周國百姓一樣。不論是齊國還是周國的百姓,他們信奉的君主是能給他們帶來幸福的君主,不是高家也不是宇文家。”薩玉兒意味深長地說。
宇文邕的眼中閃爍着光彩,他點頭道:“沒錯,只要朕愛民如子,那麼不管是哪裡的百姓皆會順從。”
“到那個時候,滅了齊國其實是等於救了他們。他們只會感激你,卻不會怨恨你。”薩玉兒微笑望着他,目光柔和如水,閃爍如星辰。
宇文邕笑着拉着她的手感嘆道:“聽夫人一席話,讓爲夫茅塞頓開,收益頗豐。玉兒,你知不知道你的謀略可以做朕的軍師了。”
“我纔不要做什麼軍師,你有韋大人和那麼多忠臣良將,我纔不去湊這個熱鬧。”她嬌嗔道。
兩人廝混了好一會薩玉兒才離開,伴着午後耀眼的光芒她心底溫熱。
離開正陽宮的阿史那玉兒一路都躊躇滿志,萃奴小心跟隨在身側不敢言語。
“宇文護死後,他對我的態度立刻轉變,他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她低聲喃喃自語,“偶爾溫存偶爾冰冷,時而親近時而疏離。”
“公主,皇上必定是公務繁忙,您看他整日召見大臣商議政務,自然是沒有時間的。您莫要多思了。”萃奴還是忍不住勸解着。
“公務繁忙?”阿史那玉兒冷笑問道:“可不還是見了薩玉兒,日日往弘聖宮跑?”
“這……”萃奴一時啞然。
“娘娘!皇后娘娘!”一陣急促的聲音突然從後面傳來,原來是麟趾宮的掌事太監左廣。只見他一手提着衣襬一手拎着拂塵大步流星地朝阿史那玉兒跑來。
還未等行禮整個人已經撲倒在地,驚慌失措間拂塵已摔到一旁,帽子也歪歪扭扭,萃奴不由得怒斥道:“慌慌張張做什麼!仔細驚了鳳駕!”
“奴,奴才該死!娘娘,不好了!”他氣喘吁吁地擡頭道,目光盡是焦慮不安。
“何事如此慌張?”阿史那玉兒見左光如此,不由得心懸喉處,娥眉微蹙。
“奴才剛剛路過正陽宮,碰巧遇見了正陽宮的兩個小太監私語,聽說就在剛剛,尉遲迥大人匆忙趕到正陽宮稟告皇上,說……”話至此處,他竟沒有勇氣說下去,急得阿史那玉兒白皙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說什麼?”她咬牙問。
“說……說十天前,突厥可汗猝然病逝,汗位……汗位由其弟他鉢繼承,繳書已經傳達至各國,即日便舉行登基儀式。”左光兢兢戰戰將這番話說完,話音還未落下阿史那玉兒已經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目光如嗜血般兇殘。
“你胡說!”她聲嘶力竭地朝左光喊道。
“奴,奴才不敢!此事千真萬確,皇上此刻已經召集文武百官到正陽宮商議此事。”
“怎麼可能!公主剛剛纔從正陽宮出來,怎麼不曾聽說此事?”萃奴臉色煞白,故作鎮定斥吼道。
“娘娘就算給奴才一百個腦袋,奴才也不敢拿此事胡說啊!娘娘前腳剛剛離開正陽宮,尉遲迥大人便帶着繳書覲見聖駕。”
左光的話如晴天霹靂一樣炸裂在阿史那玉兒的腦中,緊抓左光衣領的手也瞬間失去力氣不由得放開。還未等萃奴說話,她整個人已經翻翻白眼直挺挺地朝後倒去,嚇得奴才們亂作一團。
“公主——”萃奴抱着躺在水磨青石磚路上的阿史那玉兒哭得肝膽俱顫。
而此時此刻,薩玉兒正獨自在翡翠宮大門前佇立,她擡起頭看到緊鎖的硃紅色大門上方,是鎏金匾額,翡翠宮三個字在光下閃爍着耀眼的金光,如初見時那般光彩奪目。
“還記得第一次在將軍府見到你,我便知道皇上定會待你不同……玉兒,謝謝你……我經歷過喪女之痛,經歷過母儀天下,經歷過失而復得,到頭來卻什麼都不曾留下……皇上心裡從未有過我,而我卻愛慕了他一生……我終究爭不過命啊……”
當年李娥姿的種種話語,此刻如潮水般翻涌至腦海,心底最深處的記憶似乎瞬間便被喚醒,李娥姿就像一棵樹,在薩玉兒的心底生根發芽,抽枝展葉,即便是多年後回想起來,她依舊是個搖曳生姿,活色生香的女子。
薩玉兒以爲此刻她會歡喜,會痛快,卻沒有想到,真的到了這一天,她的心底竟是會這般愁雲慘霧,哀傷悽楚。她轉身坐在大門前的石階上,雙手環住彎曲至胸前的膝蓋,機關算盡的她絲毫不曾覺得快樂,壓在心頭這麼多年的巨石突然被卸下,可爲何依舊這樣疲憊不堪。
“姐姐,我替你報仇了,你看到了嗎?此刻的阿史那玉兒必定是生不如死,悲痛欲絕。可是爲什麼,我會這麼難過?”她心底默默思忖着。
“娘娘……”許是沉思過深,何泉什麼時候蹲在自己面前她竟不曾發覺。只見何泉面帶淺淺笑意望着自己,此刻他不是應該在正陽宮嗎?怎會獨自跑到這裡來?
薩玉兒不解地望着他,他已經明白她的疑慮,便微笑道:“是皇上派奴才到此處尋娘娘的。”
“皇上?”她小聲回問。
“是,皇上叫奴才轉告娘娘,如今您的一樁心事可放下了,叫您切勿多思,皇上特意吩咐奴才,好護送娘娘回弘聖宮休息,晚上皇上會去您那兒用膳。”何泉笑容可掬地解釋着。
薩玉兒垂目不語,“原來他早就知道我修書於韋孝寬,他早就知道燕都之事是我一手策劃,這麼長時間他竟不聞不問,直到今日才表現出來。究竟是他隱藏得太深,還是我看得太淺?”
“娘娘……”
“走吧。”言畢,她在何泉的攙扶下踉蹌起身,朝弘聖宮的方向走去。
“皇后那邊如何了?”路上她低聲問何泉,晌午過後的陽光洋溢着掩飾不住的熱烈鋪灑在地面上,照在薩玉兒的碧藍衣裙上顯得格外清爽怡人,空氣中縈繞着陽光的氣息,更是叫人神清氣爽,而她卻如何都提不起精神來。
何泉恭敬道:“回娘娘,聽說皇后剛知道此事後,便昏厥過去,此刻太醫們已經趕往麟趾宮診治,該是哀極傷心,或許休養一陣子便無礙了。”
她不語點頭,心情愈發低沉。
回到弘聖宮,阿紫和秀娘遠遠地便迎了上來,阿紫攙扶着她關切道:“從正陽宮出來娘娘便不許任何人跟着,奴婢可好生擔心。”
“我沒事,隨處走走。”她有氣無力地外坐在軟榻上望着窗外的景色發怔。
秀娘朝阿紫使了個眼色,阿紫便心領神會地下去沏茶,秀娘走過來躬身道:“娘娘可是累了?早上起來便忙着給陛下做雪梨川貝湯,如今又走了這麼久,必定是身上乏了。老奴服侍娘娘去牀上眯一會可好?”
薩玉兒轉過臉吩咐道:“叫富貴去麟趾宮打探一下那邊的情況,記住要悄悄的,不許叫人知道。”
秀娘點點頭便退下。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富貴便小跑回來,跪在薩玉兒面前道:“娘娘,奴才回來了。”
“那邊如何了?”她立馬坐直身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