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腳,緩緩靠近。
陳如風將快要貼上嘴脣的破碗放下,擡頭望着他,蓬亂灰白的發須,與這種蒼老十分不協調的面孔,陳如風乍一眼看上去只覺得他最多隻有四十來歲,頭上凌亂白髮根本就不是他所擁有的。
那個人,深深地看着他,陳如風所能感到對方的眼光之中充滿了善意。
他的手也同樣端着一個盛着稀粥的破碗,走到陳如風身旁,雙腳盤膝坐了下來,輕輕嘆了一口氣,陳如風感覺到有一陣莫名其妙的親切感涌上心頭,彷彿見到了一個好久沒有見面的老朋友。
兩人對視片刻,終是那人先開口。
“中土人?”一聲溫暖的口音融入了陳如風的心內,那樣地親切自然,比起那些常rì繞耳不知其所云的天竺話,可算是難得的天籟。
陳如風驚訝張口,連連點了點頭,反問道:“你也是?”
那個中年男子點了點頭,端起碗粥,往嘴裡送了一口,眼睛直勾前方,道:“我名叫尹平剛,前些年因爲一宗命案而被送進這裡,在這裡實在罕見漢人,你因何事淪落至此?”
陳如風苦笑一聲,望着那堆有一chéng rén之高的亂石,用一種同病相憐的語氣道:“我又何嘗不是?不過我是冤枉的。”
尹平剛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又回過頭去,嘴上像笑,語氣卻淡,道:“我也是,但有人會信嗎?”
一聽,陳如風像吃了一個苦澀的果子一般,搖了搖頭,尹平剛接着道:“尤其是我們這些中土人,我在這裡也有數些年了,吃的苦頭恐怕要說也得說個三天三夜,天竺人一向看我們中土人不順眼,你看……”
尹平剛往一個角落處指去,陳如風望去,三個較爲壯實的天竺囚犯正眼帶敵意地瞥着這邊,目光尤其集中在他自己身上,盡是不懷好意,拳頭磨掌,一副將出手狀。
陳如風連忙將目光收回,閃閃爍爍地看望別處,低聲道:“既然如此,有沒有辦法藉機逃出去呢?這裡根本就不是人能生存的地方,尤其是我們這些中土人。”
“逃?”尹平剛乾笑一聲,“你不要小覷那些執着鞭子的監工,他們個個均是武功高強之人,尤其是那個,”尹平剛指向站在石場之中最高的一高臺上的彪悍的男子,雙目虎虎生威,手臂粗壯,凹凸的肌肉蘊滿驚人的能量,一時間,陳如風感到有氣吞山河的氣勢朝他當頭壓來,剛一進來石場之時倒也沒有察覺有此等高手在場,現在只是匆匆一看,陳如風已能感到其強橫,之前因快忍受不了這非人的牢獄而久思的逃獄大計也只能胎死腹中了。
“所以,你還是不要想那麼多了。”尹平剛好心提醒道,又將稀粥往嘴裡大送一口,“而且,有時候,能力強也不是一件好事。”
“你是指,我今天一下子搬了那麼多石頭……”陳如風機靈地醒覺過來,尹平剛點了點頭,眼睛重新放在了前方。
“這是一個你想象不到的地方,不僅有惡劣的環境,還有惡劣的人心。”尹平剛緩緩道,語氣中帶多了幾分滄桑,陳如風心忖一路以來尹平剛是怎麼捱下去的,若果是他,他一早就拼了命都要逃出這個鬼地方了。
只不過是現在還沒有到底他的忍耐極限,而且,他還要重擔在身。
一聲聲淒厲慘絕的叫聲傳來。
順着聲音往源頭處看去,不遠的地方,三個囚犯正圍着一個瘦弱的囚犯拳腳相加,那個遭殃的囚犯口中不斷用天竺話呼救着,其中,爲首者愈聽他的呼喊聲,腳踢的速度愈是快,手中還高舉着一碗稀粥。
陳如風看此情景,自然是頭腦一熱,正要起身往那處憤然走去,卻被尹平剛按住了肩膀,搖了搖頭。
“這種爭奪糧食的情景已是眼見爲常的了,你也不必多事,你看看。”尹平剛用頭指示了一下,陳如風往站在周圍高臺上的監工看去,果不其然,一個個監工正幸災樂禍地看着,抱臂帶笑,像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一臺好戲上演。
陳如風心中的怒火更是高燒,卻又不敢輕舉妄動,因爲那個最高高臺上的監工身上所散發的高強氣勢正一**地往他壓去,似乎也意識到陳如風的不妥,但陳如風也只能怒目而視,那個監工也一眼挑釁地回敬他。
“這就是監獄的法則。”尹平剛無可奈何地道。
暴打結束,三個囚犯已是趾高氣揚地向周圍的苦工宣告得勝,高舉粥碗轉了一週,揚長而去,只剩下還攤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那個瘦弱囚犯。
陳如風最後看了那個高高在上的監工一眼,終不理尹平剛的阻擋,站起身子,往那個遭慘無人道對待的囚犯走去。
所有人,此刻的目光,都集中在陳如風身上,尤其是剛剛欺凌過人的那三個囚犯,目光之中更是透着威脅與仇恨,似乎陳如風只要敢再往前一步,他們就會立刻將他碎屍萬段。
陳如風毫不理會旁人,雙眼滿斥正義,雙手端着自己那碗稀粥,步步有力,走近了躺在地上目光悽慘的囚犯。
空氣彷彿凝固了,尹平剛嘆了口氣,閉上眼去搖頭。
陳如風彎下身子,半蹲在地,將手裡的稀粥遞了過去給那個囚犯,眼露友善,對着他點了點頭。囚犯又驚又懼地看着他,一時間又集中在周圍人的目光之下,不知所措起來。
陳如風將稀粥送前些許,嘴帶笑意,力圖將那個囚犯的緊張感減至最低,囚犯的目光閃爍着可憐的光芒,像久飢的流浪漢看到了一餐豐盛的晚宴一樣,坐起身子來,顫巍巍的雙手伸出,接過陳如風的稀粥,捧在手心中端詳着,如同看着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石,破碗中的稀粥左右傾側,快要灑出來一般。
那個囚犯再次以詢問的目光投向陳如風,陳如風含笑堅定地點了點頭,瘦弱囚犯咧嘴而笑,將稀粥咕嚕咕嚕地一口灌盡,將碗上所沾的軟米也一一舔盡。
陳如風心滿意足地走回尹平剛身旁,可是尹平剛的眼神裡卻沒有半點舒心,反而充滿了憂sè。
“你知不知道你剛纔的舉動,得罪了人?”尹平剛對陳如風說道,陳如風不解地看着他,同時望向剛剛那三個滿載敵意的囚犯,說道:“我會怕他們?”
“我看得出來,你懂得武功。但是,在監牢之中,不是隻有武力上的強,你要知道,在這個地方,有多少人是他們的手下。”尹平剛這一說,陳如風纔將注意力落到其他人身上,發現那些人的目光之中,也盡是不懷好意。
陳如風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道:“反正我們這些中土人在牢房之中,本來就沒什麼地位,何必在意這些呢。”
尹平剛依然憂sè不解,一直在搖頭,嘆道:“遲一點你就會明白的了。”
陳如風撓了撓後腦勺,始終弄不懂爲何尹平剛一直如此憂心忡忡,對周圍敵意的氣氛毫不感到在乎。
不過現在,他空蕩蕩的肚子卻是打起鼓來了,百般無奈之下,也只好盤膝打坐,提氣修煉。
然而,一陣淒厲徹天的慘叫聲,再次在石場中響起,那是一種瀕臨死亡的痛苦叫聲,一進心扉,人都會感到心頭一緊。
叫聲迴盪了一週,漸漸停歇了下來。
石場外的樹叢之中,一陣陣窸窣的sāo動聲,似乎也被這慘叫聲驚得不能安分下來。樹枝不安地搖曳起來。
陳如風睜開眼,zhōng yāng石堆旁,正躺着一具軀體,正是剛剛陳如風施予稀粥的那個囚犯,此時他正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滾,彷彿有無數不可視的幽魂冤靈在纏繞着他的身體,要吸噬他的魂魄,折磨他的**。
更爲可怖的是,他的嘴巴、鼻子、耳朵,竟都流出了鮮紅的血,所有人都驚怕地縮到一旁,沒有人敢靠近他一步。
地上已經被他塗上了血漬,他渴望終止這一種痛苦,但是無休止的打滾,明顯不能緩解。
最終,他只能選擇一種方法,也是唯一的一種方法。
他雙手捂着腦袋,一躍而起,雙眼幾近陷入的失控的瘋狂之中,望着那堆硬邦邦的石頭,彷彿看到了解脫的曙光。
陳如風此刻已經停止了打坐,看着他以頭往石堆撞去。
閃電般的身影疾過,拉住了他的身體,陳如風在他身後,扯住了他的雙臂,令他的頭與堅硬的石頭只差一尺的距離。
但是,他的身體已經完全停止了下來,陳如風感到他稍微掙扎了一下,便不再動彈了,接着是一股冰寒從指尖傳入,直入心裡。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到這裡來,仿若看着兩尊凝固的石像。
陳如風的嘴巴不可置信地張大,眼神中滿是恐慌。
他的身體也不敢亂動。
最終,他的腳還是向後退了一步,雙手一鬆,那個囚犯的身體毫無生氣地往後倒地,啪地摔在了地面上,瞳孔張至極限,連眼珠都將要爆出來一般。
陳如風看着他,思緒開始紊亂起來。
他顫抖着身體,冰冷蔓延上全身,他伸出一隻手,放在那個囚犯的鼻孔前,然後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縮了回去。
沒有了氣!
石場之中,響起了各種各樣的聲音,高臺上的監工紛紛跳了下來,往那具斷了氣的屍體跑去,嚎聲四起,有驚惶不定的,有憤怒的,也有搖頭嘆氣的……
爲首的那個強猛監工,語氣嚴厲,卻也不知道他對其他監工說的是什麼,兩個監工一前一後地擡起屍體,往山口走去,看樣子是要將這具屍體棄于山林了。
爲首監工拾起倒蓋在地上的那盛放稀粥的破碗,反轉過來,仔細地察看着,眼中頓放暴芒,倏地轉過頭去,望着陳如風,如同一頭老虎即將擇人而噬。
不知道他咕嚕咕嚕地向四周大吼幾句什麼話,所有人立刻慌聲大作,接二連三地將手中的碗粥扔掉,潑到地上,有剛下嚥的人則扼着喉嚨,仰天狂咳嗽。
尹平剛將陳如風拉了回來,低聲道:“這裡的粥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