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啊!”漁正方閉着眼睛,笑着,似是急不及待。?
他想起了渡頭上那些火光熊熊、烈焰縱橫的船舶,以及被火海卷吞的那些無辜性命。?
他想着這樣一死,可以給自己換回幾分心安理得,算是一種贖罪。?
長活於世,也只會終生受困於當日自己一手種下的罪過而已。?
江晟天握着匕首,已經成了一個淚人。?
他手中的匕首幾乎要鬆脫,他對着漁正方使勁地搖着頭,可漁正方眼中迫切懇求的目光,又讓他無法將匕首扔下。?
犧牲一個人,保全一個人,總比兩個人一起死好。?
但江晟天從來都沒有殺過人,現在第一次親手殺人,竟就要殺自己的朋友。?
木門露出了一條縫隙,李林甫和葉之杭正透過門縫窺視密室之中二人的一舉一動,唯獨是聽不清楚他們的言談,但他們亦可看清楚江晟天的猶豫之意。?
“若他真的能一改自己的心軟,能夠狠下心腸來,方能繼續助我辦事。”李林甫眯起眼睛,說出自己的用意來,他逼江晟天下手殺死漁正方,就是要看他是否真的能做到鐵心無情。?
做得到,可以留他在身邊。做不成,那就只能依照對待叛徒的方法來處置他了。?
江晟天連續吸了幾口寒氣,閉上眼睛,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密室之中的光陰已過去了多少。?
似乎是一段十分漫長的時間。?
“快!”漁正方忽然喝道,就像一道霹靂之聲,貫入了江晟天的腦袋,讓他下意識地陡然睜開眼睛,似受驚嚇,應着漁正方的喝聲,手中匕首往前直捅。?
寒鋒進入了皮肉,血從那個缺口不斷地涌流而出。?
江晟天像一尊冰雕一樣僵止着,手中的鮮血卻是滾燙的。?
他顫抖着雙脣,緊望着漁正方的眼睛,他沒有哼出一聲,眼中是得以解脫的笑意。?
最後望了江晟天一眼,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頭毫無生氣地垂了下來。?
噗!?
江晟天跪在了地上,他想仰天嚎啕,發現自己早已沒有了這個氣力,只得低着頭,失聲啜泣了起來。?
他的手軟巴巴地鬆開了。?
“好!”李林甫鼓掌走下來,喜笑顏開。葉之杭滿眼冷淡地注視着痛苦跪地的江晟天,隱隱有所不甘。?
江晟天沒有理會他們,只是看着自己的淚水一滴接一滴地濺在地面上。?
葉之杭走到了漁正方的屍首前,細細地端詳了一番,確定他已斷氣,才重新走回到李林甫身旁,向他點了點頭。?
李林甫一捋長鬚,滿意地嗯了一聲,向着依然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江晟天道:“既然你已完成了我的第一個要求,那麼我就跟你說說我的第二個要求吧。”?
江晟天轉過頭來,與李林甫狡詐無比的眼神對上。?
“有前車之鑑,爲了防止你再次背叛我壞了本相的好事,你得服下‘十二斷魂丸’。”李林甫向葉之杭打了一個眼色,葉之杭從灰色的袖子之中掏出一顆用白布包裹着的藥丸,遞到李林甫手中。?
李林甫解開白布,裡面露出了一顆通體渾黑、有小半個拳頭大小的藥丸,眼中笑意更濃,也更奸詐。?
“這顆‘十二斷魂丸’一旦服下,每十二時辰就得服食一次解藥,否則會腸穿肚爛而亡。只要你安安分分替本相辦事,本相自會按時給解藥你。”李林甫把十二斷魂丸交回給葉之杭,葉之杭走近到江晟天身旁,此時江晟天已虛弱至極,沒有任何反抗之力,任由葉之杭將這顆詭異惡毒的藥丸塞進了他的口中,葉之杭將他的頭硬生生一擡,骨碌一聲,十二斷魂丸便順着他的喉嚨吞進了肚子之中。?
江晟天目無表情,李林甫最後看了他一眼,拋下一句話:“兩個要求你都完成了,本相自然不會反口復舌,你就安心等着做我李林甫的女婿吧。”?
李林甫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密室,葉之杭隨在身後。李林甫心想已有十二斷魂丸要挾在前,待他日正式成爲他女婿以後江晟天更加沒法子不死心塌地地爲他辦事,李林甫自以爲將江晟天收得貼貼服服,不禁悅然一笑。?
密室之中,江晟天漸漸地站了起來。?
十二斷魂丸適才服下,身上還未曾有異感。此時就只有一股無法抑制的傷痛,自心中激盪而起,不可休止。?
望着眼前漁正方的屍體,自剛剛第一步踏進了這個密室,他就猶如來到了煉獄之中。?
這是他一生之中最爲可怕的時光。?
過去所鍛煉出來的僞裝、堅忍、深謀,此時都盡化爲了塵埃,隨風散去。?
良久,他對着漁正方的屍首嘀咕了幾聲,才步出了密室。?
“等我。”?
江晟天從來沒有感覺到外面的空氣是如此清新,就像剛剛學會了呼吸一樣。?
他向李音如的廂房走去,想告知她李林甫答應了儘快讓他們成親的消息。?
他儘量讓自己的步履不至於那麼沉重,看上去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讓人看不出他才從一處煉獄之中走出來。?
離遠,已有嫋嫋絃音,婉轉之中帶着連綿的悽思,嫋嫋傳來。?
心思一觸動,江晟天忽然想到,李音如已有多久沒有撥動過琴絃了??
他的腳步加快,走到了李音如的居所前。?
大門敞開,萍姐侍立在一旁,李音如似是雲中仙子一般,素手撥絃,容姿極妍,曲調如天籟,心神全放在了琴絃之上,專注不爲外物所擾。?
江晟天也在門外靜靜佇立,以免爲這渾然天成的渺渺仙音增上瑕疵。?
直到妙音頓止,江晟天才走進去,離近纔看清李音如的臉上隱約有所愁緒,才猛然想起當日他故意讓李音如得知陳如風會來相府救人,教她提出充作人質,爲他們爭取逃生之機,自然不可避免地讓她與陳如風見面。?
那個人,始終是在她心中留下了太深的烙印了。?
自那夜見面之後,江晟天不知李音如的心中又有何變化。?
看她現在臉上這般隱約有所牽掛的愁意,到底還是對舊人念念不忘罷了。?
李音如停下手,不經意擡頭間看到了江晟天,微微一愕。江晟天與接上她的目光,勉勉強強地笑了一下。?
“音如。”江晟天開口說道,卻不知道要如何接下一句。?
李音如細細地打量了一下他,“你的面色不是太好,是不是病了?”?
江晟天怔了怔,強笑着搖了搖頭。?
萍姐看到了二人面上略有尷尬,便對李音如道:“小姐,我先行到廚房去幫你取燕窩,你與江公子慢慢聊吧。”?
李音如點了點頭,萍姐便走出了房間。?
沉默了片刻,二人都隱約覺得不自主。江晟天胡亂地望向四周,漫不經心地說出一句:“你爹答應將你許配給我了。”?
“哦。”李音如淡淡地應道,聽不出當中是喜是愁。?
江晟天見她對此並無多大反應,心頭一敏感,說道:“若你不願意的話……”?
“我怎會不願意呢?”李音如的手輕輕撫過琴絃,一雙秀目如水波流蕩。?
她的語氣,大有一切隨遇而安之意。?
“她的心真正所向的那個人,始終不是你。”一個隱隱約約的聲音在江晟天的心中泛起,像一根針一樣刺痛了他。?
江晟天似乎還想說什麼,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可到了嘴邊,那話語卻變成:“好好休息吧。”?
李音如的手撥動了一條弦,發出了猶如墜入清水的“咚”的一聲。?
她的眼中浮過一絲哀然,嘴角卻又笑了笑。?
“嗯。”她簡單地答了一個字。?
江晟天轉過身,緩緩地邁起步來。?
離去的腳步驀地停下,李音如望着他的背影。?
“好久沒有聽過你的琴聲呢。”江晟天笑着補充了最後一句話。?
李音如會心一笑,“你想聽的話,我以後天天也可以彈給你聽的啊。”?
江晟天身子微震,沒有再說什麼。?
李音如目送着他的背影,眼角無言地滑下一滴淚水來。?
花香如舊。?
流心苑,江晟天駐窗眺望,卻被圍牆阻隔,不見外面的風光。?
這裡只有葉葉樹蔭陪伴,還有那個許久沒有人打理的花園。?
對面原本是丁雨的居所,也不知空置了多久,想起當日流心苑尚有三人居住,如今就只剩下他江晟天一個人。?
望着夕陽殘紅,漁正方的面容像是隨着浮雲現出,他調了調頭上的草笠,笑嘻嘻地望着他。?
如果他此刻在他身旁,他應該會細言細語地教導他如何應對這種情況,如何重獲李音如的芳心。?
帶着黯然笑了笑,腹中突然有一股劇痛來襲。?
彷彿有無數利刀絞動着他的五臟六腑,他痛得摔在了地上,臉色頓變刷白。?
他一隻手握住了窗臺,指甲幾乎要嵌進去。他下意識地想求救,能發出的就只有“啊”的悶哼聲。?
眼前的景物逐漸變得渾濁不清,門外的腳步聲隱約傳到耳邊。?
有人開了門進來,但江晟天不清楚是何人,只覺自己被人抓住了頭,然後扳開了嘴巴,被強行塞進了什麼東西。?
那樣東西一進肚子裡,便像甘泉入體,將剛剛的那陣劇痛沖刷得蕩然無存。?
“這就是不按時服下‘十二斷魂丸’解藥的滋味了。”李林甫充滿狡笑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他的視野漸漸清晰了起來,他渾身無力地躺在地上,葉之杭和李林甫正像兩隻虎視眈眈的野獸一樣望着他。?
真正的煉獄,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