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王朝,宣武二十一年四月,正是桃花盛開最爲旺盛的時節。
距離蒲州城外二十里的濟源寺後山,漫山遍野的桃花林海,儼然成了蒲州的名勝之一,每到這個時節,便會吸引無數的香客。
“快看,裴家的馬車來了…”人山人海中,不知道誰高聲喊了一聲,頓時四周踏青的人們停下了腳步,一雙雙透着光芒的眼睛全都集中在了那依次在寺廟門口停下來的幾輛馬車上。
蒲州裴家,那可是百年簪纓世家,書香門第。裴氏原爲嬴姓,乃是上古賢人伯益的後代,後因有子孫被封爲裴侯,故而便以裴爲姓氏。千百年來,裴氏人才輩出,每一代均有入仕爲官者,曾有過一門三進士,祖孫三代連任宰相的佳話。
在衆多的裴氏後人當中,卻要數這蒲州的一個支脈最爲鼎盛,也是裴氏一族真正的嫡系一脈。而蒲州這一支裡,名聲最響亮的當屬族裡排行第八的裴仲宣。
說起這位裴老太爺,蒲州城的百姓聞之無不搖頭嘆息。簪纓世家的嫡子,不愛讀書識字,偏偏喜歡舞刀弄槍,可是資質愚鈍,請了無數的高人指點也沒能學過個模樣來。可這位老太爺卻不肯死心,還時常離家遍訪名山大川拜師學藝,發誓一定要成爲一流的高手。不過,別看這位老太爺不靠譜,但兒子卻個個出類拔萃。不僅如此,這裴老太爺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兄弟在京爲官,而且還是皇上最爲倚重的內閣大臣。故而,提起這八老太爺一家子,蒲州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此顯赫的家世,加上裴氏一族的子孫個個都有着一副好相貌,因此裴家的女兒自然是一家女百家求。
這不,一個小小的桃花節,也引來了無數的人潮駐足觀瞻。
精巧華麗的雕花馬車,金色圖騰的族徽標識,無不顯示着裴家人的格調與榮耀。就連隨侍一旁的丫鬟,都是精挑細選模樣出衆的,看着就叫人舒心。
“不愧是裴家的,這排場就是不一樣,連丫鬟都長得這般標緻…”
“聽說今兒個裴家三房的夫人小姐都來了,咱們可有眼福了…”
“誰要是能娶了裴家的女兒,那可就是平步青雲啊…”
坐在最末尾一輛馬車裡,看起來十三四歲的綠衣少女卻絲毫沒有被外頭的嘈雜聲所影響,兀自睡得香甜。
“小姐,到了…快些醒來…”服侍在一旁的青衣小丫頭探頭往外望了望,見前面幾輛馬車裡都有了動靜,回過頭來瞥了那熟睡中的主子一眼,帶着一絲無奈的喚道。
這一路顛簸,她身子骨都要震碎了,好不容易睡着,怎麼肯輕易地就醒來?綠衣少女嘟嚷了兩聲,翻了個身繼續酣睡,根本就沒有起身的打算。
她的舉動在旁人的眼裡或許極爲不妥,但緊挨着她而坐一個看起來上了年紀的婆子卻沒滿是愛憐的撫了撫少女的墨發,小聲的叮囑道:“小姐昨兒個夜裡沒休息好,讓她再躺一會兒吧。”
守在門口的小丫頭忍不住想抱怨兩句,被婆子冷不丁的眼神一瞪,嘴皮子翕動了兩下,只得將到了嘴邊的話給嚥了回去。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不一會兒車簾子就被一個穿着藏青色的婆子給掀了起來。那銳利的眸子在馬車裡掃視了一圈,見少女還躺着沒起身,臉上的表情就沉了下來,陰陽怪氣兒的哼哼道:“喲…三小姐這又是怎麼了?”
側身微微擋住身後的少女,面上稍稍帶了一絲不悅的婆子淡淡的迴應道:“三小姐昨兒個夜裡受了寒,身子不大舒服。怕耽誤了老夫人的行程,便忍着沒吭聲。一路上顛簸着過來,病情又加重了。勞煩孫嬤嬤跟夫人說一聲,等三小姐好一些了再跟上去。”
“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在這節骨眼兒上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心的…若是讓外人看到,還以爲我們夫人是如何虧待三房的大小姐呢…真是晦氣…”收回明顯帶着輕視的目光,那婆子哼了一聲轉過身去,放下車簾子就離開了。可是她嘴裡那不乾不淨的話卻清晰的透過簾子傳了進來,氣得車內的二人渾身直髮顫。
“那孫嬤嬤簡直欺人太甚…不過仗着是夫人身邊的人,就不把咱們小姐放在眼裡,敢胡亂編排…”小丫頭捏着拳頭,紅了眼眶。
婆子嘆了一聲,眼眶也跟着溼潤。若是先夫人還在該有多好!小姐也不用落到如此的境地。可惜天意弄人,先夫人在生下三小姐之後不久就過世了,才半年不到,老爺就娶了如今的繼室馬氏,又接連生下了幾個嫡出的少爺小姐。三小姐無人照拂,缺乏關愛,自然地位大不如前。
“嬤嬤、小月,你們這是怎麼了?”不知何時,那睡得香甜的少女忽然睜開了明眸,一臉燦然的望着這兩個偷偷飲泣之人。
葉嬤嬤見小主子醒了,忙擡起衣袖,慌亂的擦了擦眼角的溼潤,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小姐睡得可好?肚子餓不餓?”
少女撲哧一聲笑了,聲音如鈴鐺般清脆動聽。“還是嬤嬤最疼瑾兒…”
“小姐,時辰不早了,咱們也該去尋夫人她們了…”那省略的部分,不用小月明說,少女便已經領會到。
她勾了勾脣角,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一雙水潤的眸子燦若星辰。“不急…我這副身子,就算遲到一時半會兒的,母親想必也能體諒一二…”
說起這位裴府三房的嫡長女裴瑾,全蒲州城的人都知道,那就是個藥罐子。從小到大,幾乎都是在牀榻上度過的。加上又是早產,身子更是羸弱的不堪一擊。一點兒傷風感冒的,也能整出大毛病來。
這纔剛好了一些,便在老夫人的要求下,隨同其他女眷一道到這寺廟來。半路上染上風寒,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三夫人馬氏雖然是繼室,卻極爲看重地位與名譽,明面兒上也不敢對裴瑾太過苛刻,免得被人詬病。所以,裴瑾才這般有恃無恐的躲在馬車裡睡懶覺。
小月見主子這般,也不好再勸說,只得祈禱這些話不要被有心人聽到,傳到那位的耳朵裡可就慘了。
夫人不能拿三小姐怎麼樣,但對付一個小丫頭可是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想到夫人的那些手段,小月就不由得抖了抖。
裴瑾故意對這小丫頭的膽戰心驚視而不見,徑直坐起身來,拍了拍衣裙上的褶皺,掀起簾子就要往馬車外頭鑽。幸好葉嬤嬤手快,否則還真是要出亂子不可。“小姐,要出去也得先戴上氈帽再說。”
裴瑾撇了撇嘴,接過葉嬤嬤手裡的氈帽,將整張臉掩入其中,這才讓小月扶着下了馬車。
不得不說,這濟源寺的景緻是真不錯。碧瓦紅牆藏在青翠的山巒之上若隱若現,成片嬌豔粉嫩的桃花點綴其中,既不失佛家的清靜,又空靈別緻,確實讓人見了心情舒暢,流年忘返。
“小姐爲何不從正門進去?”小月努力的跟隨在主子的身後,氣喘吁吁地問道。
裴瑾氣定神閒的一邊欣賞着路邊的風景,一邊笑着答道:“因爲那裡只看得見黑溜溜的一片人頭,哪裡有這裡的風景賞心悅目。”
小月愣了愣,心裡的疑問更甚。自從半年前小姐不慎染上時疫昏睡三天三夜清醒過來之後,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不但身子漸漸的好了起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還時常說些她聽不懂的話語。而且,言行舉止也變得很奇怪,總覺得好像不是以前那個端莊嫺靜的小姐了。
裴瑾看着小月那充滿疑慮的眼神,心底不由得覺得好笑:這丫頭,還真是個死腦筋!
搖了搖頭,裴瑾繼續往更高處走去,很快便與小月拉開了一段距離。
“好重的血腥味…”翻過一個小山坡,裴瑾還來不及欣賞美景,就被一陣濃烈的異味給弄得興致全無。
順着那氣味的源頭望去,裴瑾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在距離她不到三丈的粗壯樹幹旁,斜躺着一個包裹在黑衣之下的蒙面男子。他身上多處掛彩,尤其以胸口的一處傷痕最爲嚴重,甚至還在潺潺的往外淌着血。
儘管那人只露了眉眼在外頭,眼簾也低垂着,看不清真實情緒,但裴瑾打從心底認爲,這絕對是一個惹不起的傢伙。
似乎是發現了她的存在,那蒙面人忽然睜開眼,深褐色的瞳孔散發着冷峻的氣息,勾魂奪魄的眼刀撲面而來,瞬間這讓春日遁入冰天雪地之中,讓人不寒而慄。
“果然夠冷…”裴瑾縮了縮脖子,正打算眼不見爲淨,卻聽見身後傳來微弱的聲音,讓她的腳步稍稍遲疑了一下。
“將我送到寺裡去…我便饒你不死…”那男子強撐着受傷的身子坐起來,握着劍柄的手努力的剋制着些什麼。
裴瑾緩緩地轉過身來,將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忽然笑了。“救你…我能有什麼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