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背靠在柳樹之上, 靜靜地看着遠處美不勝收的秋色。
竹舍內傳來一陣交談聲,她聽不清楚,也沒有心情去聽。
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她朦朦朧朧地困的就要合上眼睛, 卻聽到身後忽然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浮生轉過頭, 見關二爺長身立在身前, 神色糾結複雜。
“要走了嗎?”本以爲十分艱難的話, 就這樣極自然地順口問了出來。
關二爺默默點頭,道:“你還是不肯跟我回去?”
浮生別過頭,不再看他, “不了,我哪也不去。”
“荊州戰事吃緊, 我必須儘快趕回去, 我知道這麼短的時間, 你很難做決定,我先回荊州, 你好好考慮考慮,我過一段再來接你!”
浮生無言,默默看着一地枯草,只覺眼睛酸酸澀澀的難受,大概是有灰塵吹了進去。這幾日下來, 她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 如今卻突然要走, 一點兒徵兆也沒有。她的心裡一下子變得很空, 她驚慌失措地意識到, 也許在她的心中,比想象的更在意他。
關二爺雙手按住她的肩頭, 想要看她一眼,浮生卻賭氣似地轉頭向一邊。關二爺心頭一緊,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抱住她,輕語道:“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就會回來接你!”
浮生在他懷裡拼命地搖頭,纔不等你,你走吧,走了就永遠也別再回來!
糜芳與關二爺牽馬出了谷口,浮生站在大石旁看着他們走遠,關二爺回頭,像是不放心一般,衝着浮生又道:“一定要等我!”
浮生沒有點頭,卻也沒有搖頭,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們離開。
*
從秋到冬,從冬到春,關二爺再也沒回來過。
浮生又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狀態,每日出診,採藥,打理谷中事務。
當最後一朵桃花凋謝的時候,她想,關二爺應該真的不會再來了。不過也真是可笑,不來不是更好嗎?她在期待什麼?他不會爲了她留在藥王谷,她也不想爲了他再離開。這樣也許更好,免得左右取捨爲難。
新種的藥草已經長了四五片葉子,正是需要施肥,灌溉的時候,她每日忙得不可開交,幾乎成功將關二爺拋在了腦後。
這一天,藥王谷裡再次響起馬蹄聲,浮生從花叢中擡眸,見一人策馬而來,卻不是關二爺,反而是她怎麼也想不到的人,張飛張將軍。
浮生將張飛讓進屋,心中帶着猶疑,荊州城中任何一個人出現在谷中,都不至於令她如此震驚,她的後背倏然升起一絲涼意,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
“他怎麼了?”浮生幾乎是顫抖着聲音問出這句話。
張飛嘆一口氣,道:“你放心,他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傷的很重,昏迷了三個多月,醒來的時候發現雙腿失去知覺,再也站不起來了。他不讓告訴你,可是我覺得,他現在需要你,無論是從哪一方面!”
浮生心亂如麻,“你不要騙我,這招當日諸葛軍師已經用過!”張三爺一定是在騙她,他走的時候明明好端端的,絕對不可能受傷!
張飛蹙眉,目光嚴肅,看着她,“姑娘以爲,我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浮生蹲坐進椅子裡,她想,張三爺說的,的的確確是真的了。
他需要她,浮生滿腦子只剩下這一個念頭,便再也坐不住了。
*
關二爺坐在輪椅裡,腿上蓋着毯子,默默看着花間飛舞的蝴蝶。
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落在他身上,令他整個人愈發顯得溫潤無比。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他輕聲道:“回去吧,我這裡不需要人伺候!”他只是想靜一靜,可是身邊的人總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擾得他不勝其煩。
他知道他們擔心他,可他真的很累。
來人在他的身邊站定,屈膝蹲下來,仰臉看着他。
關二爺眼中閃過一絲錯愕,接着就有些怒意,“你來這兒幹什麼?是誰告訴你的?我都說過不讓告訴你,他們還是沒有聽!”
浮生心頭一熱,雙眼便紅了。
“爲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我?我的醫術自認爲比其它人好那麼一點兒,你放心,我一定會醫好你的!”
關二爺見她紅着眼,心頭立刻軟了下來。他將手輕輕覆在她的手上,垂眸淺笑,笑容裡帶着無盡的落寞,柔聲道:“沒用的,已經治不好了。”
浮生微怒,嗔道:“沒有試過,怎麼知道治不好!”
“筋脈俱損,能保住性命就已經很難得了。”關二爺說的風輕雲淡,彷彿在講別人的故事,但浮生心裡清楚地知道,不能走路對戎馬一生的人意味着什麼,那大概是一種生不如死的體驗。儘管他僞裝的很好,他想讓別人相信他並不是很在意,但卻更加令人心疼。
浮生反扣住關二爺的手,擡指輕輕搭在他的腕間,目光不由悄悄暗淡了下去。他說的沒錯兒,他的情況比想象中的還要糟糕的多。
她可真是蠢,在這之前,她還在心裡默默恨着他,以爲他把她忘了,或是娶了別人。卻從未想過,他是受了傷,受了這麼重的傷。她應該早些察覺到不對勁兒的,她如果多信任他一些,也許就不會知道的這麼晚,就不會趕來的這麼遲。
關二爺見浮生眼中盈盈泛着淚光,下意識抽回手藏在身前,安慰道:“你放心,我很好!”
浮生搖頭,都成了這個樣子,怎麼會好!她簡直沒法兒想象,他是怎麼捱過這段苦不堪言的日子。
心痛的縮成一團,浮生跪坐在關二爺身前,將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膝蓋上,閉上眼,像是對着他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一定會有辦法的!”
關二爺眉心輕蹙,眼中掠過一絲痛色,他伸出手,想去撫摸浮生的頭髮,猶豫了一下,又轉而輕輕落在她的肩頭。
微風吹過,桃花瓣紛紛墜落,盪悠悠落在二人身上。
*
浮生將關二爺送回房,一個人往園子外面走。
“他的腿,到底能不能好?”身後響起女子清亮的聲音。
浮生回眸,淡淡望着蘇泠,她人比以前憔悴了許多,少了一副任性霸道的模樣,顯得成熟不少。
無論如何,她也是一個爲愛執着的女子,這種時候,兩人似乎都暫且將之前的不愉快拋之腦後。
浮生忍住眼眶裡的淚水,堅定道:“一定會好的!”
蘇泠怔了怔,道:“最初的那一段日子,他幾乎已經被擊垮,整個人都是崩潰的,了無生趣。慢慢的,他纔開始嘗試着接受這個事實,那樣更難,我們都知道,他不想讓大家擔心。他不讓告訴你,他更怕你擔心,後來他發現他的腿有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便愈加反對讓你知道,他怕連累你!”
浮生的眼淚順着眼角滑落,他的心思,她怎麼能不懂?可她都做了些什麼?在他飽受煎熬的那段日子,她卻在怨他,怪他!
蘇泠兀自嚥了一口口水,像是在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接着道:“雖然我沒有也不會放棄,但我心裡清楚,他這個時候,更需要你——”
“謝謝你!”浮生從嘴角擠出一絲笑意,“你放心,我一定會傾盡全力治好他的腿!”
蘇泠盯着她看了一會兒,輕輕點頭。
*
衆人圍在牀邊兒,屏息凝神看着浮生爲關二爺施治。
關二爺躺坐在牀頭,腿上扎滿了銀針,浮生用拇指輕輕按壓相應的穴道,間或問他有沒有感覺。
關二爺的嘴角輕輕勾起,一直保持着微笑的弧度,浮生突然便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她知道,他的腿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覺。她也知道,此刻在他的心裡,必是比她還要失望。
衆人滿懷希冀的神色漸漸暗淡下去。
浮生退了銀針,爲關二爺蓋好被子,默默走到一旁。
劉備幾人跟上來,問道:“阿妹,二弟的腿到底怎麼樣了?還有沒有救?”
浮生下意識搖頭,復又重重點頭,喃喃道:“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張飛拉住劉備,幾個人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都不忍再給她壓力。
這幾日來,浮生翻遍醫書,又將華佗的行醫手稿讀了一遍又一遍,卻一無所獲。她幾乎將能試的方法全部嘗試了一遍,可關二爺的腿依然沒有絲毫起色。
她嘴上不肯認輸,心裡卻一天天絕望起來。關二爺面對她的時候,嘴角始終掛着笑,浮生十分清楚,他心裡的絕望一點兒不比他少,他只是不想讓她擔心。
這樣憋在心裡,只會令她更加心疼,她寧願他哭,他鬧,他歇斯底里。可他沒有,他一直都很平靜,平靜的簡直令人窒息,彷彿他不是殘了雙腿,只是得了小小的傷寒,休息一下,就會沒事兒了。
他這樣,大概是想麻醉別人,更想麻醉他自己。
關羽悠悠醒轉,扭過頭,見浮生正趴在桌子上,睡的正酣。她太累了,幾天不眠不休,身子已有些吃不消。
關羽靜靜地看着她的側顏,心口一陣陣揪痛。
冷風順着窗戶上的縫隙吹進來,沉睡中的浮生輕輕咳了兩聲。關羽蹙眉,撐着身子坐起,掀開被子,撈起一旁的狐裘,吃力地挪動身子,想要給她披上。
‘噗通’一聲,他沒有夠着浮生,整個人卻落下牀,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