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數日裡,顏于歸幾乎都沒有見過將若,而將若每次來東隅向晚時,也不過疲倦勞累,只是藉着顏于歸的牀睡覺罷了,而且他每次來時,顏于歸都已睡了好久。
知道將若來這裡休息,也是因爲顏于歸每日醒來都能在身側感受到一絲溫存而已。
兩人彷彿約定好了一樣,對前幾日發生的事情緘默不語,彷彿不提及,便相當於沒發生過。
半月過後,又是夜深。
清香的菸草味充斥着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顏于歸睜開了眼,屋內燭火亮的通明,將若就坐在他身側,一手耷攏在膝蓋上,一手扶着旱菸袋,雙目無神。
“你醒了。”見顏于歸起身,將若回了神,又咬了一口煙,挪着身子湊近他,半顆腦袋都壓在了顏于歸肩膀上,喃喃道:“顏于歸,我送你回玉城吧。”
“你腳受傷了。”
將若順着顏于歸的目光看去,他的右腳上確實纏着一層白紗,將若靜靜道:“這不重要,你回不回玉城?”
“回。”
顏于歸的視線未曾移動,而後俯身握着他的右腳,仔細看了看。
將若沉默不語,咬着旱菸袋,煙桿上懸掛的荷包此刻正晃着,他忽然淡淡道:“其實你可以拒絕的。”
“我拒絕了的話,你會放棄這個念頭嗎?”顏于歸手指輕撫他的腳腕,彷彿那樣可以減輕將若的痛苦。
“並不會。”
“既如此,那就沒有拒絕的理由。”顏于歸收回了手,筋疲力竭地靠在了牀沿處,輕咳一聲,闔眼淡然道:“將若,我不想喜歡你了,我仔細考慮過了,假如我能活過耄耋之年,卻要以一張蒼老的臉面對容顏依舊的你,假如我行了仙道,卻又和你相處不過十幾年,這筆買賣不怎麼划算……”
凡人一世不過百年,你以爲他能喜歡你多久。
“我欲行仙道是一早的打算,而你不過半路殺出,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於情於理,我放下的都是你罷了……”
魅城是一個豔麗、浮華而又荒誕的地方,而凡人貪慾,對於他來說,你只有這一張臉能夠引誘罷了。
“我想趁早開悟,既然你我都沒有深陷其中,那就早早一拍兩散,落得個清淨……”
他下一世可能愛上一個女人,也可能孤老一生,你說的準嗎?喜歡你的人如今只是顏于歸,不是別人,何況他是要修仙道的。
可是如今,這個人也不打算喜歡他了……
“顏于歸。”
“嗯?”
顏于歸驀然睜大了眼,伸手就要將身上的人推開,將若完全鉗制住他,在那紅脣上撕咬了片刻,而後將他緊緊環住,喃喃自語:“要走,想都不要想。”
顏于歸僵硬地蜷縮在他懷裡,許久,才擡起了雙手,喃喃道:“你這人,怎麼能夠這樣呢……”
明明就沒有多喜歡,卻偏生想見的很,而見了面卻要吵吵鬧鬧,有時也會不歡而散,歡喜冤家這個詞都折煞他們了,可偏生,沒有人願意開悟,沒有人願意鬆手。
明明殊途,明明枉然,卻這樣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地處着,就等待地老天荒。
魅城如今看着平靜,實則暗潮涌動,只是每個人都不說罷了,月末,蓮止從外回來,又一場雨落下,顏于歸的咳嗽越發嚴重了,幾日都是昏昏沉沉的病臥在榻。
是夜,將若扯着蓮止來給他把脈時,顏于歸都是昏睡着,對外界事無半點察覺。
蓮止沉着臉,看了看牀榻上面色蒼白的人,伸手給他掖好了被角,道:“阿若,送他回去吧。”
“原因。”
“魅城靈氣雖濃郁,可到底是妖邪聚集之地,顏于歸所修道法與其大相徑庭,而且他如今尚爲凡胎,如何受的住這些靈氣的逼壓。”蓮止偏身看着顏于歸,對將若道:“我之前就同你說了,顏于歸與你,只會殊途,既然不太喜歡就放手,你自己考慮一下,我不會再做干涉的。”
蓮止合門離開,將若坐在牀榻上看着那陷入昏迷的人,伸手揉了揉他緊鎖的眉心,而後五指成拳,彷彿做出了很大的決定。
深夜,涼風習習,顏于歸猛然覺得額頭一涼,而後睜開了眼,四處黑暗,耳畔風聲呼過,他被紅衣裹着身子,正躺在將若懷裡。
“我們去哪裡?”
將若足尖一點,身後樹枝搖得顫心,見他不說話,顏于歸心覺不好,伸手按住了他的胸膛,悶聲再次問道:“我們去哪裡?”
許久的沉默後,將若抿了抿脣,淡淡道:“送你回家。”
顏于歸怒火中燒,半晌,才冷冷道:“你這人還真是翻臉無情。”
可不是嘛,月前,對他說‘要走,想都不要想’,而今日,卻又巴不得送他回玉城。
是不是,妖都這樣,愛隨意玩弄感情。
遠處有燈火輝煌,將若步子微頓,才淡淡道:“你病了,待在魅城會死的。”
原本闔目生悶氣地顏于歸聞言,突然睜開了眼,難以置信地看着將若,而後伸手推搡着他,怒喝道:“鬆手!放我下去!”
“你發什麼神經!”
將若頷首瞪了他一眼,而後一腳踩穩,身子半屈,呵斥道:“顏于歸,你再亂動信不信我摔死你!”
“你有本事摔啊!”顏于歸不由分說地扯着他的衣襟,胸口悶痛,喘息道:“將若,我受夠你這樣子了,憑什麼你說算就算了!憑什麼你主宰着我的一切,你當我顏于歸是什麼人,呼之則來,揮之即去的玩偶嗎!”
將若險些被他推了下去,一個用力將那人按在樹幹上,俯身壓下,沉聲道:“當初先說要離開的人是你,本君今日圓了你的願望,你生氣個鬼啊!我又沒想要招惹你……”
顏于歸握着他衣襟,手指發顫,頷首低眉,啞聲道:“說的這麼毫不在意,明明,從始至終只有你……”
做着局外人,把他當做玩物,從不以他歡喜,也從不以他悲傷,永遠高高在上,不染塵埃,卻又非要將他拉入塵埃。
顏于歸覺得有些累了,閉目靜思了片刻,將若見他不似方纔那樣激動,鬆開他的肩頭,手指剛移不到半寸,動作突然一僵,而身下的人已經翻身滾下。
將若方纔就站在一棵參天巨樹上,而顏于歸這一下決然而然地落下,必然會七竅出血。
將若低嗤了一聲,用力扯下肩頭上的那一張符紙,而後一個飛身接住那人下墜的身子,剛一落地,還未站穩,又被推開。
顏于歸扶着一旁的樹,俯身咳着,彷彿要將肺都咳出來,將若擡步上前,替他順了順氣,道:“我現在就送你回去。”
顏于歸一把甩開他的手,聲嘶力竭道:“我不喜歡你了!”
原本深邃靜謐的夜空突然掠過一羣雀鳥,將若本打算再靠近他的步子一頓,沉默了片刻,才道:“傻書生,那話,做不得數。”
顏于歸墨瞳一緊,神色黯然,悠悠道:“你說過你從不說謊。”
“唯獨那句話做不得數……”
顏于歸看着他,沉聲道:“就算你送我離開也沒有用,總有一天,我還會去魅城的。”
將若的目光停留在顏于歸身上,那雙手毫不猶豫地擡起,而後落下,顏于歸下意識地擡起了左手,而後面色發白,雙脣輕顫。
那枚魂戒,消失了。
將若伸手,顏于歸臉完全冷了下來,再次將他的手打開,並且後退了幾步,啞聲道:“將若,你若想,便可以長命百歲,可我不一樣,我沒有多久的時間,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總之我都只會是我,你沒有什麼好愧疚的。既然你想讓我離開魅城,沒關係,我會離開的,但你記住了,這是我自己要求來的,不是你將若施捨的。”
顏于歸步子再次後退,又一個踉蹌,卻及時穩住了,才道:“玉城就在下面,我識路的,不勞你費心了。從今往後,我顏于歸與你再無瓜葛。”
顏于歸踉踉蹌蹌地離開,將若也沒阻攔,彷彿也找不到理由阻攔,他只能靜靜地,靜靜地看着那人消失在自己的視線。
從此以後,雲消霧散。
雨水淅淅瀝瀝地落下,玉城百姓見天色不對,早早就收拾了自家事務,如今家家閉門,宛若死城。
大雨磅礴,顏于歸拖着滿身泥濘,神色恍惚地進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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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拍打着青石板,漸漸匯聚成一條小溪,有的地方已經能夠淹沒人的膝蓋了。
顏于歸尋着記憶中的路線,彷彿一縷幽魂,遊蕩在玉城城內,他擡起頭,微眯的雙眸中倒映出了兩個大字‘顏宅’。
顏宅玄色大門禁閉,唯有兩盞燈籠在風中澀澀發抖。顏于歸邁着沉重的步子,緩緩上了石階,手指剛一搭上那丹漆金釘銅環,前膝一軟,人便跪在了地上。
顏于歸仰頭看着那門環,伸手又夠了夠,卻始終夠不到,便只能無力地耷攏下腦袋,有氣無力地扣着門檻。
意識模糊,還未完全陷入沉睡前,顏于歸恍惚之間聽見那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裡面似乎出來了兩個人,影影綽綽地,晃得他心煩意亂,可那些人亂了不過半晌,便也徹底地消失在了顏于歸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