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阡陌之上就有一羣小孩子在打鬧,他們嘴裡叼着狗尾巴草,相互追逐。
偏僻的小山村裡傳出幾聲高亢的雞鳴,有勤快的小夥子已經扛着鐵鍬鋤頭下了地,村外此時熱鬧了起來。
今日日頭尚好,中午也不太熱,婦人家揹着竹簍,帶上清粥小菜與孩子一同趕往麥地,而後坐在道上同男人用飯。
飯菜飄香,然而在這個時間點上,並不是所有人都起來吃飯了,就比如村西頭的那一家,此時此刻還在迷糊之中。
顏于歸睜開了惺忪睡眼,剛要翻個身子繼續睡,猛然瞥見了牀腳那一縷驕陽,登時睡意全無,一把將胸前那隻膩膩歪歪的爪子扔開,翻身起來。
看着身側同樣睡得死沉死沉的傢伙,顏于歸面色一黑,擡腿踹了他幾腳,凶神惡煞道:“我說讓你昨夜不需碰我,不需碰我,你偏不聽,現在看看,這都什麼時辰了,誤了大事你能擔待起!”
“擔待個鬼,不就是一隻蛇妖嘛,至於你這麼大動干戈?”身側人蹬了蹬身上的錦被,一個翻身將他壓在身下,又是胡亂摸了一通,獰笑道:“來來,日頭尚好,再給小爺睡一睡……”
顏于歸沉着臉一巴掌呼開他,攫取了衣物便一股腦穿上,“將若我告訴你,你要再這麼不知羞不節制下去,改明兒我就回縹緲門清修。”
“沒辦法呀。”將若坐在榻上,隨手抓了一件袍子披上,右手託着面頰看他,眯眼道:“如斯美好,食髓知味。”
顏于歸系青帶的手微微一滯,就這須臾,將若一把扯過他的衣帶,輕輕巧巧地又將人帶回了榻上。顏于歸雙手撐在他耳側,鬢角青筋隱隱跳動,直到將若的手指再次覆上,他才忍無可忍地起身,冷冷道:“沒個正經,就會耽誤我的事。”
整理好了衣冠,顏于歸裝的是個斯文敗類,偏頭看着將若,“你不去了?那有什麼要帶的東西嗎?”
“你早早回來就是了。”將若打了個哈欠,又鑽進了被窩裡,那形態,一隻活狐狸無疑了。
顏于歸合上了門,臂彎處掛了一禿髮拂塵,大大咧咧地走出了小村莊。
“呦,張大仙這是要進城了嗎?”
阡陌上的女人正在收拾碟碗,看到遠處瘋瘋傻傻的人,熱情似火地招呼着。
顏于歸覆掌一笑,稍作文雅,淡淡道:“陳太守家有請,不敢負約,趁着今日空閒便走一趟看看。”
“我聽說了,陳太守家的後花園住着一個蛇妖,爲此,他老人家是忙得焦頭爛額,這不,頭都禿了。”田地裡的男人哈哈大笑,說着,一指顏于歸,樂呵道:“您瞧,就和張大仙您手裡的拂塵一模一樣!”
顏于歸繼續淡笑,不發一詞,女人瞪了他一眼,接着打開了竹簍,問道:“張大仙,我這裡還有一碗水,您要不喝了水再走,路途有點遠,一路不喝水也是不行的。”
“無妨無妨。”顏于歸擺手,俯身淡淡一笑,搖着拂塵就要離開。
身後,一羣尚在總角的孩童嘻嘻鬧鬧,唱着剛出爐還熱乎的童謠:降妖除魔保平安,人間正道張大仙,天靈靈,地靈靈,不如村莊小大仙……
看着漸漸遠去的人,婦人一聲長嘆,“張大仙就是厲害,剛來我們這小地方几天就被陳太守相中了,你看看咱們,過了大半輩子都沒走一回城裡,真是人生第一大悲哀!”
田間男人擡手搓了幾口唾沫星子在手,又握起了鋤頭,頭也不太道:“婆娘家的懂個屁,你當那京城好玩啊?我告訴你,虎狼之地,權謀算計,就這小村莊待着最舒服了……”
婦人翻了個白眼,管他怎麼卟啦卟啦地講,自己挎着竹簍,帶上孩子就回家了。
陳太守府,一中年漢子使着小碎步跟在顏于歸身後,雙手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水,等着他耳提面命,而此時作爲‘張大仙’的顏于歸則手晃着拂塵,頗爲趾高氣昂地走着。
兩人一同到了後院,陳太守府的肥胖管家已經大汗淋漓,臉上的水止不住地淌,他努力擠出一抹尷尬而又不失禮貌的微笑,擡了擡手指,還沒出聲,冷不防地一下,前面人突然後退,右手一擡,作驚恐貌,“呀!此地……妖氣頗重……”
肥胖管家的汗留得越發無所顧忌,滴溜溜地往青石板上落,他捧着符水碗的手顫顫巍巍地,顫聲道:“大,大仙,那你說怎麼辦吖?我家老爺就等你,等你救了……”
拂塵一擺,顏于歸隨手捏訣,沉穩道:“你且退下,待我收服此妖!”
管家此時恨不能生上個七八條腿,然後跑出陳太守府,可是一想到他手中符水的重要性,又不得不咬牙堅持留下。
顏于歸晃着拂塵,在一方小庭院裡手舞足蹈,嘴裡還唸唸有詞。一旁的管家看得是目瞪口呆,最後顏于歸收回拂塵,對着身後人招了招手,管家猶猶豫豫了片刻,走近雙手遞上了那碗。
顏于歸挽起了衣袖,皺眉接過那黑乎乎的碗,一個仰頭,管家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伸長了脖子,然後被灌了個滿喉,一半下肚,一半被顏于歸拍了出來。
那一碗似苦非苦,似辛非辛,似酸非酸的黑暗符水盈滿了整個喉間,管家一下趴在了地上,上吐下瀉,還不忘問顏于歸,“張,張大仙……妖邪去除否……”
顏于歸掐指,管家久不見他出聲,微微仰頭,卻突然被一道白光閃瞎了眼,白光消失後,白臉道士鬆了口氣,回頭眨眼笑道:“一切都是小意思啦,妖邪已除,你家老爺明日就能醒來。”
“真,真的啊……”肥胖管家先是一臉驚異,而後狂喜,一張臉的皺紋都因爲笑容擠在了一起,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連忙作了個揖,掩下了笑意,認真道:“張大仙,多謝您了,這是我家老爺交待好的酬金,還望您不要嫌棄。”
“嗯。”
顏于歸看都不看,接到手裡顛了兩下,昂頭闊步地走出了陳太守府,肥胖管家將人目送了百步,這纔敢合門進府。
啪啪啪!
剛一合門,又一陣敲門聲傳來,管家又氣喘吁吁地過來開門,迎面而來一男一女,女子斂眉笑着:“聽聞貴府有蛇妖出沒,我與兄長特來……”
“妖怪剛被除去,兩位請離開吧。”
管家就要合上門,一隻手突兀按在了門框上,女子露出了半個頭,獰笑道:“煩勞你說說,是哪方神仙收了那蛇妖啊?”
坤玉整個人都卡在門中央,面色陰沉,她倒好奇了,陳太守家那個蛇妖少說也有幾千年的道行,連她都是將公衍曄請來纔敢光明正大的收妖,如此還被人捷足先登,可謂是氣煞人也!
肥胖管家被她嚇得抖了三抖,顫顫巍巍道:“是一個叫張魚的大仙……”
什麼魚?
“喂,這一聽就是化名的二桿子流氓你是怎麼放進府裡的!”坤玉氣急敗壞地攥過他的衣襟,而後一巴掌將門揮開,大大咧咧地往進走,絮絮叨叨道:“不行不行,這種二貨我怎麼能放心?必須親自看看……”
半柱香後,公衍曄掀開眼皮看着被以‘私闖民宅’爲理由而轟出來的坤玉,幽幽道:“怎麼樣,被殺乾淨了沒?”
坤玉看了他一眼,失魂落魄地往大街上走,喃喃自語:“怎麼可能?一個神棍都能除千年老妖了?這人界是要翻了天吧?”
“喂。”公衍曄幾步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無奈道:“不就是搶了你幾十兩銀子而已,至於嗎?”
“幾十兩而已!”坤玉回頭,一臉驚悚道:“你是經常不下界不瞭解,幾十兩是什麼概念?足夠我們去吃一頓山珍海味了!”
“你好像……誇張了些。”
“哪裡誇張了!我這人從來誠實,你少不信我,我警告你啊公衍曄,你……”坤玉不耐煩地看着他,目光突然瞥到街角,那一攤位前排着一串‘巨龍’,而那‘龍首’一襲金絲玄袍,傲然而立。坤玉簡直難以置信,脫口而出,大喊一聲:“顏于歸!”
那人本掏着錢袋的手微微一愣,隨即漠然擡頭,一雙清冷的眸子望向了坤玉這裡。
坤玉頓覺冰寒刺骨,一時間覺得自己認錯了人,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子,而後後退,一腳踩中了公衍曄。等她回過神時,顏于歸已經掂着錢袋走了過來,一如既往地含着溫雅的笑,彷彿之前的一切只是坤玉的錯覺。
“好巧啊,這裡都能遇見。”
坤玉訥訥地同他打了聲招呼,試探性地問道:“陳太守府的那個蛇妖是你除的?”
顏于歸依舊淡笑,“我以爲你會先問我爲何還記得以前的事?”
“啊?啊,哦。”坤玉無所謂地擺了擺手,險些就直接道‘你有沒有前世記憶我還不清楚嗎?’,又轉念一想,憨憨道:“那你爲什麼有前世的記憶?”
顏于歸笑得高深莫測,將那錢袋收在衣袖裡,頭也沒擡,“我以爲……你是知道。”
等等。
所以說她方纔沒有錯覺嘍?這顏于歸確實像個刺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