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城, 東隅向晚。
暖陽透過庭院中的樹葉灑入房間內,落下一地斑駁碎影。蓮止從榻上起來,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紅娘及時攙扶住他, 眉頭蹙起, “如何?”
蓮止擺了擺手, 看着榻上陷入昏迷的男子, 語氣澀澀,“阿若此次受傷頗重,大抵需要沉睡個數百年才能恢復了。”
“這一次……又苦了他……”紅娘看着沉睡中依舊不太舒坦的將若, 長長嘆了口氣,忽而轉身看向了蓮止, “對了, 顏先生呢?你之前去了長佑谷都沒有見到他嗎?”
長佑谷……
蓮止其實並不想回憶那日的事情。
那夜天色大變, 等到蓮止察覺不對,趕到長佑谷的時候已經遲了。
魂戒破碎, 兩人的手緊握在一起,躺在血泊之中,而就算如此,也阻擋不了那位身子的消散。
想到了那樣的場景,蓮止思緒又有些混亂, 這幾百年將若昏迷是好, 可是等到他醒來後了怎麼辦?他到哪裡去找一個顏于歸給將若, 又如何告訴他, 他的人……已經不在了。
見蓮止面色痛苦, 紅娘也不說話了,只聽他道:“聶良固然死了, 可獄影山殘部也很棘手,這一下少不了動亂,你如今先負責着魅城內,我去走一趟獄影山。”
“那你當心。”
蓮止離開,紅娘在東隅向晚留下了結界,這纔回了陰陽坊。而外界,也因爲聶良的死而大亂,但是這亂也亂得奇怪。按說聶良一死,餘下的魅城與雲中之地必然要有一場血戰,可偏生兩方都死寂着,將若是重傷昏迷不醒,而蘇未眠的態度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大佬不動,下面的小弟也不敢隨意揣測,兩方保持着詭異的和諧,而相比較下來,獄影山此時羣龍無首,便是混戰不休。
牽一髮而動全身,獄影山羣妖尋找出路,很快就影響到了人界。
檀香嫋嫋,好不容易處理完了堆積如山的摺子,長生披着鬆鬆垮垮的藏青色外袍,踩着木屐走到了後山的泉水池子中,外袍自然落地,露出了單薄的中衣,就在此時,突然響起一陣清脆的鈴鐺聲。
長生眉頭一皺,隨後又披上了外袍,走出了泉水池子。
仙霧繚繞,寒山幽靜,空寂之中,只有木屐踩着長橋板的聲音傳來。
而長橋盡頭,顫顫巍巍地站着坤玉一人。
長生此人,生而便爲九重天上的貴人,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個待字閨中的大姑娘一樣,不禁讓六界衆生爲之好奇,只當他如清蓮般,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就如九天之月,遙不可及。
但在坤玉看來,這些評價還需商榷。
就比如說,長生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因爲他是一個天生的路癡,而所謂的清蓮倒不如說是黑蓮花更加確切。
長生習慣散着墨發,從從容容地走向坤玉,看着兩人距離越來越近,坤玉雙腿一軟,委實想給這位大神跪下,那木屐踩出的聲音有一下沒一下地落在她心上。
要命了,爲什麼是她來傳話!
“何事?”
長生目光淺淡,聲音沙啞,略微有些不耐煩。坤玉哆哆嗦嗦地俯身,壓根沒敢瞅他的神色,“天君吩咐,讓神君走一趟獄影山。”
“獄影山?”長生淡聲道:“如果本座沒記錯的話,那是妖界之域,不歸仙界管轄。”
“話是如此說……”坤玉抹了抹額頭上不存在的冷汗,小心翼翼道:“不過獄影山之主已死,近日那地方有些亂,不少妖魔乘機作祟,擾亂人界。”
“呵。”長生這一聲‘呵’意味深長,他道:“獄影山出事,人界遭殃,往出算上數百里也算不到本座頭上,他不去找有關之人,卻拉本座下水,真是死不要臉。”
對於長生言語間的毒辣,坤玉已經習以爲常,可猛然間聽他如此誹謗天君,還是有些慫,也不敢多言。
“三十二天事務剛處理完,你去回話,本座沒有時間,讓他另請高明。”
長生轉身就要離去,坤玉訕訕道:“可是神君,天君說不急一時,等您休整完了再去也不遲……”
沒辦法,誰讓負責獄影山周圍地域的仙君有事不能出面,天君本來也不想打擾到長樂玄清府,可遠水解不了近渴,派遣玄清神君是最好的抉擇。
長生眉頭一皺,轉過身來又是一副清清靜靜的模樣,他沉思片刻,道:“本座記得……妖界是有三位君主的。”
“是。”
“獄影山的那位死了,那其他兩位如今有何作爲?”
坤玉神色有些複雜,不過她低着頭,長生也看不出什麼異樣,半晌才道:“雲中之地由妖君蘇未眠掌控,如今是悄無聲息,而魅城君主將若……”
說到這裡,坤玉下意識地擡頭,卻見長生聽到這些時依舊是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才鬆了口氣,接着道:“魅城君主將若早先歷劫重傷,閉關不出。”
聞言,長生眉頭再次蹙起,坤玉心中忐忑不定,迷迷糊糊間就聽到長生說:“聶良死,將若重傷,蘇未眠卻在此時無所作爲?”
坤玉覺得和長生神君說話實在艱難,便木然道:“那神君認爲此時的蘇未眠又當如何?”
“趁亂反擊,殺了將若。”
這樣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妖界一分爲三的局面,可是蘇未眠卻明顯放棄了這條捷徑,長生不知道是他傻,還是他另有圖謀。
坤玉真的覺得自己現在是風裡來,火裡去,她道:“將若經受雷劫重傷一事,外人不得而知,所以蘇未眠纔不出手。”
長生面色冷淡,半晌才轉過身子,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話,“調查蘇未眠。”
坤玉這朵蔫了許久的花終於清爽起來,果不其然,這長生神君還是沒變化,嘴上說着不要不要的,心裡還是很誠實的。
長生在長樂玄清府裡無聊了許久,公衍曄這才抱着一沓子紙在一個黑咕隆咚的旮瘩拐角裡找到了他。
長生默然地接過了那些紙,就呆在暗處自顧自地看了起來,公衍曄清楚,他這樣習慣了。千年前,長生奉命去西海擊殺朱獳獸,回來後就落下了這個毛病,見不了太強的光,尤其到了黑夜,眼睛見火光會更加酸澀疼痛,所以整個長樂玄清府除了正殿,其他地方都沒有點燈,讓人總覺得自己置身於冥界,而非仙界。
長生看了兩眼就扔下不管了,他擡手揉着眼睛,也不說話。
“神君,可有不妥?”
“並無任何不妥。”可就是這樣,才更加不對。
長生離開了暗處,而公衍曄緊隨其後,涼風習習,兩人一前一後,也不多話,直到上了一座臨水的亭子。
長樂玄清府並無多少賞心悅目的風景,如果非要說上一道,那就是漫漫紅楓林,這是府邸唯一的亮色,終年不落。長生歷劫這許多年間,府邸內的生靈沒了靈氣滋養,許多都消失不見了,後山原本還種着許多樹,如今也像個斑禿老者,難看的要命。
長生坐在亭中,一手託着腦袋,目光定定望向了池水中的紅楓,記憶中,這裡似乎還有一方美色。
他隨手一指,暫時撇開了蘇未眠此人的問題,問道:“這裡以前是不是還有一方白蓮?”
還沒等公衍曄回答,長生先是嘆了一口氣,有些可惜道:“那幾株清蓮嬌嫩的很,本座離開長樂玄清府不過百年,就已經不能活了……”
公衍曄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沉吟了片刻,才皺眉訝然道:“神君糊塗了,那幾株蓮花在您下界之前就已經死了。”
“下界之前?”
“對。”公衍曄淡笑,悠然道:“您不記得了?那幾株白蓮確實嬌氣的很,其中有一株受您影響,來了長樂玄清府不過百年就修得了人身,只是從那以後卻越來越虛弱,神君看着心疼,就帶那蓮花下界。也是奇怪,那白蓮不喜仙界之氣,在下面卻過得很是滋潤……”
公衍曄自顧說着,也沒看見長生眸色幽深,五指收在一起。
長生漠然,他仔細地回憶了一番,只覺得自己置身於冰窖內,不止公衍曄說得這些,似乎還有更多的記憶錯亂,甚至是消失了,就比如說他是因何事被貶入輪迴的,還有長佑谷那裡……
“神君?”
“嗯?”
長生不動聲色,他面上風平浪靜,暗藏在衣袖中手卻緊緊扣着,敢在他記憶裡動手腳,除了那人還有誰。
“那現在該如何?”
“你將你那裡的事情處理好,擇日隨本座去一趟獄影山。”
長生平時不出門,若非要出門辦個事情就必須有坤玉或公衍曄相陪,原因無他,長生神君只是單純的不識路。
這件事少有人知,原因也無他,長生神君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不識路實在正常不過。
因此公衍曄同坤玉便時不時地需要做一回帶路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