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一手托腮, 眉目溫潤含笑,是真的仔細在想名字,想了許久, 又覺得頭疼欲裂, 揉揉腦殼, 不再多想, 便淡淡道:“賜你一名――將若。”
“將, 扶也;若,順也。”
“即爲狐族,也不可罔顧性命, 血性蒙心,從此以後, 你便叫將若了。”
話一說完, 長生便抑制不住地笑了, 覺得自己真的是腦子有些毛病,先前還一臉兇殘地在命薄子上留了幾筆血腥殘暴的話, 這會兒給這小傢伙取名字時又是透着一股濃濃的順從祈望之意,當真是下作的很。
大雪紛飛,洋洋灑灑地就將青石上的人遮蓋成了雪人。次日,天地只剩下厚重的雪層,雪後初霽, 不少生靈又活躍了起來, 石頭上蜷縮着的孩子也起身。
緋色暖裘裹着他單薄的身子, 那孩子如今似乎有個五歲多的樣子, 赤足茫然地站着, 雙手緊握,也不知該做什麼。
――將, 扶也;若,順也。
――從此以後,你便叫將若了。
“將……若。”
“我是將若,那你是誰……”
直到獲罪受貶,被推上了誅仙台,長生都覺得他那法子靠譜的很,‘三足鼎立’,任由他們折騰,仙界既不費心也不費神,但其他人可不這樣認爲,作爲仙界第一武神,他居然如此囂張跋扈,當然也有人替他打抱不平,不就是在司命薄子上添了幾筆話嗎?命數本就千變萬化,誰的一生還能由一個小本本左右了去。不就是把司命嚇得魂飛魄散了嗎?頂多睡上幾百年就好了,貶入凡塵十世苦輪,未免也太重了些。
長生酒意還未散,朦朧地站在上面,誅仙台戾氣濃郁,沒幾個神仙還敢湊上來看熱鬧的,步子再後退一步就會落下萬丈深淵,墜落之前,長生看到人羣中衝出一人,右手彷彿要伸到天際,可也抓不住他。
長生抿脣看着那一襲漸漸遠去的青衣,終究是罵了一句:“損友……”
身子失重,這種感覺讓長生恍惚的同時也覺得心安,他想,爲仙界鞠躬盡瘁了幾千年,也該休息一些時日了,做一回凡人也好。
在被疲倦感困住之前,耳邊傳來了一陣嘆息,“長生,天道輪迴,因果業力,自有定數,你想好了再回來吧……”
這一句話不知如何點撥了長生的靈識,他忽然覺得自己想清楚了,九重天上的那位天君爲何要將他扔下來了。
長生猛然驚醒,還未來得及頭暈目眩,身子就被人緊緊鎖住。
將若撲在他懷裡,牙關緊閉,他難以形容自己方纔的心情。看着心上人呼吸若有若無,而後完全消失,那種撕心裂肺已經逼得他瀕臨死亡,他一方面擔驚受怕,一方面又努力地說服自己,他是玄清神君,不是那個脆弱微小的凡人,不是凡人……
但看着眼前人睡死在榻上時,他依然抑制不住地昏沉起來,他清楚的很,那是自己的心魔,最初的那份恐慌在體內那不知名的毒物孕育下已經成魔,一點點腐蝕着他的心靈,而後病態。
將若瘋狂地想讓那點慾望不斷滋生,他想將面前人帶走,然後同那些污穢不堪的念想一樣鎖在自己的黑匣子裡,再也不放出來給任何人看。
於愛恨之間糾纏,讓他氣血鬱滯不行,那點慾望涌上,最後卡在喉嚨中,化爲腥甜。
將若心中再怎麼恨,也不捨得委屈眼前人一點,他想將長生打碎了揉在血肉中,但下手時從來都是這樣對着自己,十指抓着血肉模糊,只悶哼了一聲。
長生這纔來得及頭暈目眩,他看不清楚身上人是誰,但扳着腳趾頭都能想到,將若默然無聲地這段時間內,長生其實想了很多事情。
第一件事便是往生香,這玩意兒雖然有能挖出人深藏記憶的好處,但弊端就是損耗精氣的很,就比如現在的自己,頭身疼痛伴見耳聾目昏,如果不是他足夠了解汝相,當真會以爲他是故意的。
第二件事便是靈力的衰微,這是他在被將若撲了一把才發現的。當時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長生去往魅城前還回了一次自己的府邸,二話沒說就把人敲暈了,按說以他的控制力度,將若昏睡個十來天絕對沒問題,可壞就壞在他太自信了,沒想到自己靈力居然也會衰微,這才讓將若醒來發現了他的異端。按說這幾千年來,自己的靈力都沒什麼波動,更別說衰敗了,而唯有長佑谷的封印與他神魂相接才能致此,長生恍然大悟,有人動了長佑谷的封印,但不消須臾他又淡然了下來,並且在心中不鹹不淡得道了句:哦,長佑谷封印被破壞了……
第三件事便是將若,一想到將若,長生面上就有些複雜了,整個人彷彿吃了黃連一樣,口苦咽乾。他平時很少碰酒,而唯一一次喝酒居然還忘事發瘋,致下將若這一‘惡果’,如果說初遇時自己還對將若有點兒見色起意,那點了往生香後的自己就是將這火苗一般的愛戀毫不留情地抓了起來,塞進了小黑屋裡,打算讓它永不見天日。
從小情人轉化爲老父親,這種角色互換,古董一般的長生須臾間就拿捏準了。
第四件事淹沒在了將若的悶哼與血腥之中,長生回神過來,眼看這小狐狸崽子受心魔困擾,不禁覺得心中苦滿,正要擡起手指安撫他,一陣清脆的鈴鐺聲突然傳來。
這聲音不大不小,卻猶如警鐘一般敲打在將若心尖,他再次嗚咽一聲,直起身子,頷首默默無言地替長生整理好了衣物,繫好了衣帶。
衣袖蓋住了傷口,可那鮮血終歸是順着指尖染在了衣帶上,長生一時間又生吞黃連了。
“將若……”
將若迷糊之間聽到他的聲音,下意識地擡頭,額頭猛然被貼了一張符紙,而後化狐。
長生將狐狸糰子抱在懷裡,覺得這樣方便攜帶多了,踏出寢殿就看見微子清揣着一大卷書冊過來,見到長生,立即罵罵咧咧道:“我說你能不能給那些個神官說一句,別讓他們把東西都送到我府邸裡,門都能被踩爛,關鍵每個人離開後還得坑我一罈子酒!”
最後一句話纔是重點。
長生看都沒看那些卷冊,抱着將若就往出走,“我下凡走一趟,再有什麼事情堆在旮瘩拐角就是。”
兩人檫肩而過,微子清突然反應過來,“等等!你就這樣走?上頭也不打聲招呼!”
長生頭也不回,“他又不是不知道。”
微子清驚悚,“不是吧,爲了一隻狐狸,規矩都不管了!”
長生頓步,手指揉着懷中狐狸的皮毛,道:“總歸是我長樂玄清府的人,怎能叫他人如此欺負了去?”
他這話一語雙關,至於是那雙關,微子清一時沒個明白,但陡然一個激靈,只清楚了一件事,就結結巴巴道:“你,你……你想起當年的事情了?”
長生點了個頭,微子清突然認命般地嘆了口氣,“罷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陪你走一回吧。”
長生沒反對,兩人一同下界,末了微子清還不停地嘀咕,“你說你當了幾千年的老鐵樹都不打算開花,好不容易開花了,卻不是貌美如花的我,反而是個八竿子打不着的狐狸崽子,這都叫什麼事啊?”
長生雖已然習慣了他的自戀,但依舊晃了晃身子,微子清又喃喃自語,“也不對,什麼八竿子打不着,總歸是你用心血落地而成,還是帶着‘血緣關係’的,你這筆姻緣契約實在是妙不可言……”
長生覺得牙疼,不再理會他。
一場大雨過後,不少城鎮都鬧了饑荒,浮屍遍地,漸漸發出惡臭,連狗都避之不及,即便是在地上滾了幾百次的黑饅頭也頗爲搶手,何況人肉。
一個彷彿在血池子裡泡過的少年躲在牆根裡渾身顫抖,但那對幽深的眼睛卻淡漠無情地看着一羣乞丐在爭搶着殘羹剩飯,腹中傳來陣陣絞痛,他只是皺着眉頭,闔上了雙眼。
血腥味濃郁,他不想知道外面死了多少人,麻木地聽着一切嘶吼,直到……歸於平靜。
少年從角落裡爬了出來,看着暗道裡橫七豎八的屍體,踉踉蹌蹌地靠近,隨後跪在地上,靠近一人,拉起了他的胳膊。
鮮血溢在口腔中,然而只是溢在口腔中,他還沒來得及嚐嚐那肉,胳膊就被人打掉了。
少年偏頭看着暗巷口徐徐而來的白衣男子,長睫一顫,他從未見過如此素雅的君子,一時間有些不明白爲什麼在這樣混亂的時間還會有如此謫仙一樣的人,但那也與他無關。
少年看了不過幾眼,又拿起地上的石頭砸向了那具屍體,而後開始食血。
這個行爲不知爲何刺激到了巷口處的人,他似乎悶哼了一聲,身子一個虛晃就靠近了少年,毫不留情地將死屍扔開。
啪!
少年墨色的雙瞳泛起了漣漪,他受不了這人的多管閒事,但也沒想他躲都不躲就受了自己一掌,黑色的手印印在他白皙的面頰上,那人突然就笑了起來,笑得很是溫柔。
少年眉宇間有些陰鬱,剛想罵一句‘瘋子’,卻又覺得說不出口,乾澀道:“你,沒事吧?”
他很久沒有喝水了,喉嚨乾啞,聲音就像是將死的老者,陰晦無力。
那人搖頭,伸出了白皙的手指,依舊在溫柔的笑,“別吃那個了。”
“我餓。”
“那我帶你離開這個地方。”
少年看不懂他眼中那莫名其妙的祈求之意,卻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一言不發地跟着他。
一大一小走出了暗巷,很快便消失不見,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一個疊着一個,這種事情已經見慣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