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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

在鬼節這天,魏莊的人都是天邊剛擦亮就起來了,這天也要把手裡忙活的事暫時停下來,家家大門緊閉,人人悄聲斂息,足不出戶。所以,陰婚的準備事宜也跟着往後推了,這天,魏六嬸家沒有外人來。

在鬼節的前一天,魏莊的人就會把家裡那些兇獸的銅飾、浮雕或木刻等全都擦拭一遍,大門、窗戶上那些已經貼了一年的兇獸畫像,也會換個新的上去,這些細節也就罷了,再來白天也沒什麼特別的。

除了安靜,還是安靜,連狗都知道夾起尾巴,叫都不叫一聲。

到了吃飯的時候,陳陽才發現這魏莊的鬼節還是跟他們那兒有些區別的。以前每年到了這天,陳陽家都會擺出個大陣仗,他奶奶跟他媽媽會整飭一大桌子菜,要十八個不同的菜色,冷盤熱食,外加上好的米酒清茶,供奉祖先。而平時的供奉,僅僅四個或六個菜色就夠了。

農曆七月,持續整整一個月的祭祀活動,在陰曆七月十四這天,達到最高|潮。這種傳統實在過於煩瑣,年輕一輩的人早就不興整個月都搞這套了,但是到七月十四這天,也還是會象徵性的祭拜一下。

而在魏莊,還是與以往一樣的簡單寒食。

魏六嬸等陳陽吃完了之後,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怕驚動了什麼東西一樣,壓低了聲音,滿臉歉疚地跟陳陽說,“等明天我才能幫你去魏時家問他的電話,今天是中元節,得把要做的事情都先歇下來。”

陳陽知道有些看似荒謬的習俗自有其道理在,如果他是摔斷了腿之類的外傷,那他肯定會不顧這種習俗,想辦法離開魏莊去醫院,免得耽誤了治療,但是他現在是魂魄受傷,反而沒那麼急迫了。

想到這,他就跟魏六嬸說,“六嬸,我腳不疼,多挨個兩三天,沒什麼大礙。你別操這麼多心了。”邊說陳陽還邊拍了拍自己的腿,以示自己的話是真的。

魏六嬸也是知道一些事的,看陳陽身上沒什麼外傷,就隱約有些知道也許陳陽是昨晚上走了邪或其他什麼原因,身體纔出了問題,現在是鬼月,這種事也不少見。

她嘆息了一聲,把碗筷收走,讓陳陽好好休息。

昨晚上魂魄離體,到了白天,陳陽就難免精神萎靡不振,他睡了差不多一整天,到了大下午,才被魏六嬸叫了起來。陳陽覺得自己以前三天三夜沒睡覺那次,也沒現在這麼累得慌,身體由內而外,沉甸甸的,連擡個手都有點艱難。

陳陽看着魏六嬸,“六嬸,什麼事啊?”

魏六嬸神色有點不安,“魏老爺子剛來過,想把你也叫去參加族裡的祭祀,你跟那個——雖然換了庚貼了,但是到底還沒成禮的,怎麼非得把你叫去,你現在身體也不好,唉,偏偏我跟魏老爺子怎麼說都說不通。”

陳陽看了下自己的腿,“六嬸,你沒跟他說,我腳出問題了,去不了?”就算沒這個藉口,陳陽也會想辦法把這個事給推了,經過了昨晚上,如果陳陽還不知道魏莊是個什麼險惡的地方,那他也白在外面混這麼多年頭了。

魏六嬸又嘆了口氣,“怎麼沒說,他一聽,就立刻喊他孫子回家搬自己那張輪椅去了。”

陳陽嘴角抽了一下,這老爺子做事還真是隻要下定了決心,打定了主意,就一定會幹到底,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一個年輕人推着把輪椅進了屋,陳陽認出來是魏老爺子的孫子之一,好像叫什麼阿峰。

得,人都到跟前了,連交通工具都搬來了,不去也得去了。

魏六嬸從家裡面拿出了一套白色的衣服,遞給了陳陽,跟他說,“你換上這件衣服,是阿寧以前穿過的。”說完,魏六嬸就先出去避開了。

陳陽展開一看,是一件類似於長衫的白袍子,由整塊白布剪裁而成,沒領子,沒袖口,粗陋得很,不過針腳到還算細心,至少沒看到很多線頭露出來,陳陽把衣服換上,坐上輪椅,由阿峰推出了門。

就算是鬼節,外面的太陽還是照出不誤的,此時已經是夕陽西下,暮色四起,然而,就天邊上殘留着的一點餘暉,也讓走出屋子的陳陽,精神爲之一振,生出一種黴氣盡去,生氣滿溢的痛快感。

輪椅碾在青石板路上,發出骨碌碌的聲音,路面不平導致有些顛簸,讓陳陽屁股坐得不是很舒服,似有若無的薄霧開始沿着地上瀰漫開來,卻在夕陽的餘暉裡,染上了一點生動的色澤,沒有平時那麼詭譎而陰冷。

魏莊裡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全都穿着這種白袍子,無聲無息地從各家各戶走出來,匯在了一起,往河邊上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手裡都舉着一面白幡,那白藩看上去像招魂幡的樣式,但是圖案卻跟招魂幡不同,上面畫的大都是一些張牙舞爪的兇獸,甚至還有幾個白幡,就是塊白布。路邊也有幾個女人等着,看到有人手裡沒拿孝子棒,就塞過去一根。陳陽也拿到了一個。

這孝子棒就是一根大拇指粗細,一尺來長的木棍,用米糊糊在棍子上繞着圈沾上一根兩指來寬的白紙條,這白紙條還不能是斷的,得是一整根,而且白紙條的邊還得剪成鬚鬚狀,棍子頂上再扎幾朵白紙花,就成了一個孝子棒。

本來陳陽以爲魏莊祭祀的地點就是那條溪邊上,等走到溪邊不遠處時卻看到前面的人已經過了橋,往魏七爺家所在的方向走去了,隊伍走得並不快,十幾分鍾之後,才終於到了目的地。

魏七爺家是挨着山建的,繞過了那個屋子,十幾米遠的地方就是一塊山壁,上面長滿了粗大的藤蔓,和一些雜樹,陳陽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山壁內有乾坤,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個山洞。

事實證明他想得沒錯,前面四五個男人小心地把掛在山壁上的藤蔓撩開,一個黑洞洞的石洞就露了出來,那幾個男人把一早準備好的火把點上,提着幾個桶子,先走到了洞裡面,接着,就看到石壁上次第亮起了燈火,原來石壁上本來就鑿出了一個一個的壁燈,那些男人把燈油倒進去,再放上了燈芯。

等那些男人又從石洞裡走出來,其他魏莊人才開始準備進去。

打頭的,當然是魏莊裡的老輩子,以魏七爺爲首,緊接着是魏正清,也就是魏老爺子,走在魏老爺子身邊和身後的幾個老人,陳陽不太認識,反正是魏莊的老輩子沒錯,這樣陸陸續續,按資排輩,一直到了最後面,才輪到了陳陽跟魏莊裡的女人。

陳陽看到自己被放在了女人堆裡,頓時有種啞口無言的窘迫感,雖然不能說話,然而周圍的女人探究和戲謔的眼神,還是屢屢放在了陳陽這個異類身上,有幾個還掩口在那裡無聲的發笑,就算是以陳陽的臉皮厚度,都忍不住有點發熱。

要不是行動不便,陳陽大概會掉頭就走,壓根不會去管魏老爺子會怎麼想了,本來就是個銀貨兩訖的交易,交易裡面可沒有要參加魏莊鬼節祭祀這個條款,所以陳陽很是問心無愧。

然而,現實是也只能這麼想想了。

陳陽繃着臉,一聲不吭地轉着輪椅往石洞裡面走,遇到坑窪不平,不好過去的地方,就由邊上魏老爺子的幾個兒媳婦搭把手過去,走了幾分鐘,陳陽覺得這洞穴裡越來越陰冷,兩邊的石壁上全都是溼漉漉的,也不知道從哪兒吹來的風,讓人骨頭縫裡都嗖嗖地冒涼氣,燈火搖曳着,讓石壁上,人的腳下,陰影重重。

這石洞的地面和石壁上有明顯人工開鑿過的痕跡,想必魏莊的先人費了大力氣才弄出了現在這規模,到了石洞的盡頭,就看到一個足球場大小的大洞,洞頂離地怕有二層樓的高度,氣派宏大。

在石洞中間,是一座石頭砌成的圓形臺子,大概二十平方左右,臺子邊上十八根石柱,拔地而起,抵到了洞頂,柱子上雕刻着的,除了猙獰的兇獸,就是陰森的百鬼,栩栩如生,好像會從柱子上撲下來,把周圍的人撕碎了般。

兩個男人一組,擡着捆成糉子樣的,還是活的牛、羊、豬等五牲六畜,呈圓形擺在祭臺上,接着,以魏七爺爲首的老人聯袂走上石臺,其他魏莊人則圍緊挨着石臺,目光緊隨着魏七爺一行人。

石壁上那些燈火併不算明亮,石洞又太大,光線昏暗。

魏七爺並沒有穿着白袍子,而是一身黑袍子,被其他魏莊裡的老輩子圍着,他閉上眼,好像在感應什麼一樣,全身抖得跟篩糠一樣,看上去有點像神婆巫漢請神上身時的反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嘶啞地聲音喊道。

“祭祀開始,先請祖先。”

魏七爺腳踏着奇怪的方位,似奇門又不完全是,他圍着那些祭品急速走着,雙手舉向天空之後,又合掌握於胸前,此時,隨着他腳步的節奏,周圍想起了有節奏的敲擊聲,是隨着魏七爺動起來的同時跪在地上的魏莊人,用手裡的孝子棒敲擊地面而響起的聲音。

密集的敲擊聲,就好像打下來的雨點一樣,讓人心跳加快,頭皮發麻,陰森可怖的氣氛卻越發濃厚,敲得越急,越快,讓人血液沸騰的同時,後背卻又如同被鬼捱上來了一樣,冰冷刺骨。

陳陽腦袋一轟,他確實看到了石洞裡多了無數的其他“東西”,那些東西,被這敲擊聲吸引了過來,越聚越多,石洞裡變得涼颼颼的,地上響起了滴滴答答的水聲,那是過濃的陰氣凝結而成。

水聲,混雜在敲擊聲中,於是,陳陽就看到了整個石洞裡全都是白影子,好多,好多,石洞裡都快塞不住了,還有白影子在往裡面擠,它們沒有平時的兇殘,而是靜靜地懸空而立。

爲什麼魏莊人請祖先,請來的卻是這些像鬼魂又不像的白影子?

等那些鬼影子不再飄進來之後,魏七爺猛地睜開眼,大叫一聲。

“天罡地煞,衆生俯仰,無有歸宿,不得往生,後世子孫,虔心祭拜,起——跪——”

在魏七爺拖長了音調的喊聲裡,身穿白袍的魏莊人先站起來,接着,立刻五體投地地跪下。

“——起——跪——再起——再跪——接起——接跪——”

這麼起起跪跪,怕有十幾次,每一次,就有一個男人雙手捧着刀子,走到一個活祭品前,一刀子捅進祭品的脖子,鮮血狂涌而出,沿着石臺上的坑窪和痕跡,流了一地。

而那些白影子,沉默地站在周圍,受着魏莊人的跪禮。

它們飛過去,撲向那個被宰殺的祭品,那些用作祭品的牛羊,瑟瑟發抖,張大嘴想發出最後一聲嘶鳴,卻被魏莊人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給噤了聲,在那些白影子撕咬過後,它們很快就斷了氣,陳陽看到,在極短的時間內,屍體腐爛,鮮血發臭,好像已經死了很久一樣。

周圍的魏莊人對這種異狀視而不見,等那些白影子享用完了那個祭品之後,立刻換到下一個。

陳陽是在人羣的最外圍,因爲他現在身體情況特殊,也沒有跟着跪拜,陳陽明顯感覺到,那些白影子把陰森的目光放在了他身上,呆板地看了一會兒之後,才被石臺上的活祭品吸引了過去。

出了一身白毛汗,陳陽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這他媽也太刺激了。

這是魏莊人祭祀自己祖先的儀式,那麼,毫無疑問這些白影子就是他們死去的先人,陳陽打量了一眼,這得用成千上萬來比劃了,這麼多白影子,意味着魏莊死了的人,很少有能投胎轉世的。這是其一。

其二,在這些白影子裡面,陳陽沒有發現魏林清。雖然白影子密密麻麻的,但是都是些白色霧氣狀的東西,魏林清身體凝實,與那些白影子差異頗大,應該很容易辨認出來。

那個魏老爺子說他們不能去祭拜魏林清看來是真的。魏林清因爲不知道什麼原因,被魏家除名了,沒有進祖墳的資格,所以連埋都是隨便埋在路邊。那是爲什麼呢,下回看到魏林清一定得問一下,陳陽想着。

時間過得似快實慢,不過,終於還是等到了把石臺上那些祭品全都宰殺完畢的時候,而此時,石臺上早就臭不可聞,連離得比較遠的陳陽,都被腐臭味薰得臉色發青,但是魏莊人,不管男女老幼卻可以跪在污血腐肉中,一動不動。

陳陽對他們的忍耐力表示萬分敬佩。

此時,魏老爺子從旁邊一個跪在地上,高舉雙手的男人手裡拿過一把刀子,在枯瘦的手臂上狠狠劃了一刀,濃稠的鮮血,滴滴答答掉在地上,魏老爺子舉起那隻手,鮮血順着他的手腕子往下流。

“以血享之,以靈養之,以魂饗之,此爲祭。”

周圍的魏莊人也用力敲了一下手裡的孝子棒,最後一下,接着也從衣服裡拿出一早準備好的刀子,在各自的手臂上劃了一刀,讓血流到地上,並且齊聲大喝。

“此爲祭,祖宗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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