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姬看着殘笙與手裡的那個小乞丐,微微一怔。殘笙的目光掃過顏姬,眼神中露出的是微微的——尷尬?!哎?冰人也會尷尬?
身上的小髒鬼猴子一樣巴着殘笙不肯鬆手,一邊哭一邊往殘笙娟白的袍子上面抹着鼻涕眼淚:“嗚嗚,骨頭……骨頭……你不要我了……”
周煦看了看那個髒兮兮的小丫頭,果然鼻子眉毛跟月見一絲不像,只是那濃郁陰沉的水汽,幾乎與殘笙如出一轍,卻又溫和平淡些,帶了幾分幽幽的鬼氣。這丫頭難道將皮子玩丟了?周煦盯了她一眼,覺得依照她的性格,多半就是這樣了。看她還在殘笙身上糾纏不已,樂得靜觀其變。
顏姬在旁邊看了兩眼,不知怎的,覺得胸口被殘笙抓傷的地方刺痛得厲害,神色微微有些不豫。朝殘笙勉強開口道:“殘笙公子既然有熟人在,是我多打擾了,那些點心,就給殘笙公子與這位……”她也不知怎麼稱呼,見那髒兮兮的小乞丐突然回頭,看見是她,咧嘴純純一笑道,“美人姐姐~”
“……與這位姑娘,還有屋裡那位嚐嚐吧。”顏姬說罷轉身,再不回頭便走了出去。一氣走到中院,有片好大的荷花池子,春末碧綠的荷葉在池子上面的曲廊之間潑剌剌的生長着,綠浪一片。她在曲廊邊坐下來,只覺得春日的日頭也好大,曬得人眼暈。
“顏姑娘你沒事吧?”
顏姬轉頭,見周煦不知何時跟了出來,一臉關切。她勉強笑笑道,“無事,可能受傷的緣故,果然不能多行,多謝公子掛念。”
周煦看了她一眼,見她臉色隱隱發白,臉色雖堆着笑,卻只笑在一層臉皮上面。看了片刻,突然朝她嘆道:“你何苦……”
“什麼?”顏姬一愣。
“何苦爲個妖怪這麼傷着自己,悶着自己?”
“是麼?”顏姬看着周煦,他如她第一日見一般,有一股呆呆的傻氣,卻讓人覺得真摯,不由得笑了笑,卻轉了話題,“方纔那個,真是月見?”
“是月見。”周煦點點頭,“只是不知怎麼換了皮囊子。”
皮囊子?顏姬猛然想起來自己曾經誤入烏諾巷的時候,蘇錦兒掌櫃也用過這個詞,難道月見是丟了原來那個屍體,又撿了個屍體?她想着,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那怎麼樣呢?”
周煦挑挑眉毛,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才懶得爲妖怪費心:“那些水鬼要玩什麼,我又不知道,沒準是舊皮子玩夠了換了個新的過來。你覺得那是人的屍體,心底發堵,對妖怪來說,不過也就是一張皮子罷了。就像我們用的鹿皮羊皮狗皮,又有什麼差別?”
顏姬點點頭,妖怪的事情她也不懂。只是不知爲何,心裡又亂了亂。索性不去管他,隨手在身邊的池子裡面無意識的攪了攪,水波盪動,碎影紛紛。
是的,她是人,殘笙是妖。或許看在對方眼裡,她也不過是與鹿馬犬羊,毫無差別。
……
與周煦略坐了坐纔回去,其實周煦這人十分有趣,天南地北見聞廣博。饒是顏姬今日沒什麼興趣,還是聽了好一陣子。略覺得心中鬱結散了散,與周煦道別,聽周煦笑道:“下次請你來我那邊喝茶。”
“茶有什麼好喝?”顏姬也笑,想起殘笙也在那邊,不禁有些黯然,“下次不如出去喝酒。”
“好,喝酒!”周煦朝她一笑,見她頭髮鬢角在風中有些鬆散,不自禁的伸手想替她整整,伸到半空猶豫了一下,終於攤開成掌,朝顏姬肩頭哥們兒似的一拍。顏姬朝他笑笑,告辭回去。
人還沒進門,便聽見院裡一陣咳嗽聲。心中奇了,一大早要找何少問事情,人卻不在,怎麼這時候在她院裡?
何少正坐在椅子上面咳着,見顏姬進來,站起身來:“咳,幫主。”
“你什麼時候也這麼大規矩?坐着就好了。”顏姬對他笑笑,隨意懶坐在屋內一張椅子上,此時才真覺得身上累極乏力。“有什麼事情嗎?”
何少點點頭,神色凝重:“事情還不小。”說着將手裡一本亂七八糟記着些事情的本子遞了過去。顏姬接過,知道這是何少歷來記城裡動向的本子,蜷在椅子上面隨手亂翻,越翻心頭便越疑惑,擡眼看何少道:“這些都是近幾日發生的?”
何少點點頭:“正是。本來只有蛛絲馬跡,因前幾日蒼龍教敢對幫主動手,我就徹查了一番,原來遠不是那麼回事。幫主你也看見了。”
“城裡有新的勢力露頭。”顏姬淡淡道。
“只是不知非敵非友。”
顏姬略沉吟了一番,才道:“京城統共巴掌大,若要在惡虎幫與蒼龍教之間打個楔子,便只有兩家一併蠶食了。只是那日我還在想蒼龍教這幾日來怎的突然劍拔弩張,虎視眈眈,倒不會是將這些人的動作算在我們頭上了吧?”
“只怕多半是如此。”何少應道。
顏姬坐得累了,索性整個身子都半躺在那張大個的圈椅上,一手揉着太陽穴道:“隨他們去吧,只要跟我們沒什麼大沖突,就隨便他們。你也知道,我意不在這些守佔地盤的小事。”
何少嘴角微勾,略嘲弄的笑,“是呵,幫主之意本就不在這些小事,只怕在心裡,也沒我們的位置。”
聽了這話,顏姬微眯的眼睛突然睜大,揉着太陽穴的手指也頓了頓,認真看了何少一眼,突然笑了:“你是不是醉香閣去太多了?連帶說話都改了味兒,酸得不行。”
何少聽她這話,卻也笑了,忍不住又咳了兩聲,“既然沒事,我就先去了,只是手下那些猴崽子們,還得安排安排,咳咳,雖然你不上心的,我卻沒來由讓他們給人欺負。統共地盤不管也就罷了。”
顏姬點點頭,看他背影將要走出房間,突然又叫了他一聲。
“何少。”
“什麼?”何少回頭,見她還是那副懶懶弱弱的樣子,蜷在那裡,一如兩人十年之前初見,心中不由得一動。
“他們我雖不上心,對你,我卻是上心的。”顏姬朝他大大的一笑,笑得何少心裡卻一痛,不知怎的,這一下竟未咳出來。聽顏姬還在說:“這些日子亂,多保重呢。”
“恩。”他應着,下去了。
顏姬揉着太陽穴,只覺得心頭雜亂紛涌。
……
這幾日卻一日忙似一日,先是趕上皇上壽宴,平安公主要宴上獻藝,選了奏琴。卻連累顏姬選曲修譜,日日陪着公主練曲子。也偶爾去其他尚書或些大人府中走動,與那些夫人小姐彈琴吃茶,每日早上出門,到日落纔回。連帶園子裡面的事情都交代給何少,少有過問。
這日也是天晚,她在宮裡吃過晚飯纔回去,轎子直接擡進顏府中廳,她下了轎,沿着迴廊往後院走,走過荷花池,才發現有些時日不見,這池子裡的荷花都已經含了苞,在月下粉盈盈的露一個個小尖,十分可愛。
人一忙起來,時日便過得飛快,轉瞬已有半個月一個月過去了吧?
路在荷花池前面分了岔,一條往右,是回去她自己住的院子;一條卻往左,順着走過去,通向的卻是殘笙與周煦住的小院。顏姬在分岔的路口站了站,不由得輕輕籲出一口氣來。
春末的晚風依稀有些料峭,吹在身上,有一陣冰涼的觸感,讓人胡思亂想。顏姬伸手觸了觸自己的脣,突然憶起舌上那冰涼溼潤的觸感,只是那一刻,妖怪懂得這對人類代表着什麼嗎?也許,根本就不懂得吧。胸口那舊傷早已康復,連痂也脫落,惡虎幫的大夫處理的好,玉潔的肌膚上面,連疤痕也不曾留下一道。只是爲何,突然那曾經受傷的地方,又有着冰冷的痛。
那陣痛來得無痕,又毫無道理。顏姬在夜風之中甩甩頭,堅定地朝右面轉過身子。
殘笙那邊她偶爾去過幾次,月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纏着何少幫她找回白筠的身體,這些因她忙碌,都不曾過問。每次去那院裡,便能看到月見的身影笑語:“骨頭,骨頭……”
那是妖與妖之間的親密無間,何來一個人類插身而入的餘地?況且,她也不想插身進去。
順着右邊的路慢慢的走,迴廊一邊種着藤蔓荔蘿,紫色的小花開得正好,在月下隱隱透着香氣。傳在料峭的風中,也是冷的。
她順着迴廊走了十餘步,猛然被一隻手抓住,大力一拉,人已被拉近陰影,跌入一個冰冷的懷抱。
顏姬還未來得及叫喊,脣已被深深的貼上,那冰冷的觸覺一如記憶。她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殘笙那張精緻的臉,因對着她所以向下,月光在他那近乎完美的輪廓下染了一層銀暈。
殘笙的雙臂冰冷卻厚實有力,緊緊的箍着顏姬的腰,他那微涼的呼吸輕輕的摩擦着顏姬的臉頰,帶來一種異樣的潮溼。
顏姬一動不動的被他籠在懷裡,身體微微的僵直。她能感覺到殘笙對她嘴脣輕輕的吮吸,他的舌輕輕叩着她的牙關,迫不及待的想要攻城略地。可是不知怎的,她曾經有過的那種暈眩並未出現,心底裡一片清明。
伸手用力的推開殘笙,冷冷的看着他。殘笙微微一怔,放開了手。
他的身影在月光下帶着淡淡的銀白光華,亮得耀眼。此時卻略有些不知所措的咬着脣,那張完美的臉上露出孩子般受傷失落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