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先前因林沉舟之事弄得人心惶惶,又加府衙那場驚魂,應蘭風每每想起,便周身寒慄。

尤其是想到事後進寶兒帶着應懷真送的印章急急趕來之舉……後怕之餘,就又覺着愧疚難安。

應蘭風思量了數日,只覺得自己做這個官,雖然勉強能安身立命,然而行事處處不便,連給妻女些好日子也甚是難得,反而一個不慎,就有掉頭的危險,甚至帶累家人。

在府衙的時候,聽王克洵點破小唐的來歷……應蘭風每每回想那少年笑如暖玉的模樣,更是黯然:論做官他也做了四年官,但小唐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罷了,其深沉幹練,自己竟是連一半也比不上。何況小唐竟是東海王的後代……

這“東海王”其實並非是封號,而只是個文武百官連同百姓們心知肚明的尊稱罷了,乃是在本朝開國之初,鎮守東南沿海的一位將軍,因爲他用兵如神,終究把個原本匪患難治的東海治理的一片靖平,百姓們感恩戴德,暗中都以“東海王”稱呼,最後這位爺也深得皇帝寵愛,便以公主許之。

唐家在那一代恩寵無雙,然而到如今已經是第四代上,勢力雖然已不如初,卻也仍是舉足輕重的簪纓世族。

應蘭風說罷,徐姥姥跟李賢淑都愣住了,李賢淑忙問究竟,應蘭風道:“我官職雖卑微,然一有不慎就是滅頂之災,把自己搭進去倒也罷了,萬一再連累你們,那真是豬狗不如了,這一次好歹平平安安地過去了,倒不如趁機急流勇退……”

李賢淑蹙眉不語。徐姥姥道:“姑爺已經想好了?”

應蘭風道:“我自忖當官兒倒不如去行商的好,那林御史也說過,我有經商的才能,必然會博得家財萬貫……起碼錢銀上不至於短缺了。”說着便自嘲一笑。

李賢淑道:“二郎,你當真已經決定了?”

應蘭風道:“這幾日我都在思量此事,正好岳母也在,就一塊兒出個主意罷了,只是這官兒做的叫我又怕又悔,很覺得無趣,大概是我天生不會做官,想來也沒什麼前程可言,索性就斷了這條路,另找別的。”

徐姥姥聽到這裡,就看一眼李賢淑,道:“其實這是你們夫妻兩個的事兒,你們商量着決定就是了,至於我,不過是個村野婆子,又懂什麼做官不做官的?只是我私心覺着,若姑爺真的不想爲官,做別的倒也可以,平平安安地未嘗不好。”

李賢淑仍是思量着,卻沒開口,應蘭風想看她的意思,正沉默裡,李賢淑一擡眼,應蘭風順着她的目光回頭,卻見是應懷真站在門口。

應蘭風見了,索性走過去,蹲下問道:“真兒聽見爹說什麼了?”

應懷真慢慢點了點頭,應蘭風道:“爹不會做官兒,不然的話,又怎麼用得着讓你替我擔憂呢……你生日那天跟小唐……跟唐大人做的那個約定,可是爲了爹嗎?”

應懷真便搖頭,應蘭風盯着她明澈如溪的雙眼,心中浮出許多疑惑來,卻又問不出口,終於只說道:“真兒,你說爹會不會成爲一個有能耐的好官?你是希望爹做官呢,還是辭官?”

徐姥姥跟李賢淑見他忽然問起應懷真來,都覺有些詫異。

應蘭風並非玩笑,而是極正經嚴肅地在問,彷彿應懷真的回答便能決定他的去留。

四目相對,應懷真心中有個聲音便說:“爹,你其實會做的很好,雖然未必是什麼好官,但你可以權傾朝野,一手遮天……將來,會有很多像是林大人,唐叔叔那樣的大官向你行禮,絲毫不敢小覷,天底下幾乎無人不知你的名字,但是……”

但是,如果真的走上那條路的話,最後的結局,那麼或許……

假如應蘭風不當官,就此離開仕途,自然就跟那些朝政上的紛爭不相干,多半不會捲入殺身之禍的事件當中去……那麼由此看來,應蘭風此刻辭官,也是一件好事?

就好像眼前有兩條路,應懷真無法選擇,不能回答。

應蘭風凝視應懷真清澈的雙眸,忽然覺着自己如此逼問一個四歲的孩童彷彿太過可笑,便道:“我……”

應懷真忽然開口說:“我並不懂別的……可是,我知道……爹如果能當官,將來一定可以成爲很了不起的大官。”

應蘭風渾身一震,雙眸中滿是不信,連李賢淑也情不自禁地從炕上下來,站直了呆看。

應懷真擡手,在應蘭風的臉頰上摸過,輕聲又說:“爹不用怕,只管做自個兒想做的就好了。”

屋裡鴉雀無聲。

事後,李賢淑私底下便同應蘭風說:“你覺不覺着阿真越發像是個小大人兒了?她白日說的那些話,哪像是四歲孩子說的,我四歲的時候,還不知道在哪兒玩泥巴吃草呢。”

應蘭風何嘗不覺得愕然?然而回頭細想,應懷真所做的令人意外的事,彷彿不僅僅是這一件……

應蘭風微微一笑道:“你也說了是真兒,天底下的奇異孩子多了,我家真兒便也是其中一個又如何?只是小小年紀竟如此……似並不是好事。”

李賢淑呸道:“怎麼不是好事?我覺着我的丫頭這樣倒是好!那你心裡到底是想怎麼樣?”

應蘭風知道她問的是辭官的事,便嘆道:“女兒這樣爲我,我又怎能不三思而行?等過了年,我便上書辭官。”

李賢淑動了動脣,欲言又止。

應蘭風又道:“是了,這兩日公府的人就該到了,還要勞煩你操持了。”

原來前些日應蘭風接了一封來自京內公府的書信,信裡說府內的堂兄應竹韻不日便會前來探望,同行的還有他的長子應佩。

李賢淑像是有些心事,道:“知道了,就只這裡窮困破爛的,怕人家笑話,我就盡力好好地伺候罷了。”

應蘭風道:“伺候什麼?既來之,則安之,平常對待便是。這次特意讓三弟來,多半是爲郭繼祖的事兒興師問罪罷了,只是做什麼還帶着應佩呢?”

李賢淑笑道:“來就來罷,畢竟是你的兒子,這麼多年了,你又回不去,他倒是也該來一次看看他的親爹了。若真個兒向你興師問罪,橫豎咱們公事公辦,怕他不成?何況你打定主意辭官,以後行商,怕也難再跟府裡有牽連,倒也罷了。”

又過了兩日,果然應竹韻到來,隨行的是兩輛馬車,七八個公府的隨從,應蘭風聞訊出迎,見他的三弟比之前越發出挑了,其神采飛揚,外加華美衣着,一看便是貴族公子的風流氣派。

相互才行了禮,後面一輛馬車上下來一個八、九歲的孩童,雖身量不高但已初顯風采,眉目清秀,約略有幾分似應蘭風,正是他亡妻留下的兒子應佩。

應竹韻便拉着應蘭風,道:“你看看佩兒,是不是越發像你了?這次特意帶他過來,不然你長久不回京內,父子兩都不認得了。”

應蘭風見應竹韻笑容滿面,不似是來興師問罪的,然而卻也不能粗心大意,便道:“外官無旨不能擅自回京,難得三弟想着,不顧山長水遠地過來,真真有心了。”

應竹韻朗聲笑道:“二哥這話沒的是來羞臊我的,這麼多年了都沒來探望兄長,你心裡必然是怪我了。其實我早就想過來看看,只是府內事兒多的很,我竟總是脫不了空兒,還請二哥勿怪纔是。”說話間,就拉應佩上前:“佩兒,來見過你爹。”

應佩果然行了個禮,口裡道:“佩兒見過父親。”

應蘭風點點頭,他離京時候應佩才三歲多,話也說不利落,如今竟這般大了,一時頗有陌生之感。

這會兒李賢淑領着應懷真出來,見了便道:“都站在這裡做什麼,二郎,快請人進屋裡說話。”

應竹韻忙行禮道:“二嫂子怎麼親自出來了。”猛地看見應懷真,見她年紀雖小,可生得眉目如畫,其靈透慧麗,如明珠耀耀,叫人眼前一亮,頓時便滿口讚道:“這便是懷真侄女兒了?不愧是二哥的寶貝,果然是掌上明珠了!”

李賢淑便笑說:“自小跟着我們在這地方,不過是個粗笨的野丫頭罷了!”又看應佩,道:“這便是佩兒了?”

應佩聞言,就上前來又行了一禮:“見過母親。”

李賢淑聽到那一聲“母親”,微微一笑,道:“真是個乖巧有禮貌的孩子,生得又好,很有大家公子的風範……只是這些年來你也不在我身邊兒,我也盡不到當孃的心意,你喚這一聲倒是讓我愧疚了。”

應佩拱手行禮,邊低頭懇切答道:“母親雖如此說,佩兒心中,您依然是我的母親。”

李賢淑笑着就來扶他:“這孩子真真叫人喜歡……別多禮了,阿真,快見過你哥哥。”

應懷真在旁看着這位兄長,因她個子小,便是仰視的,正好應佩是低着頭,李賢淑跟應蘭風等看不到他的面色,應懷真卻看得清清楚楚,卻見應佩口裡說“我的母親”之時,滿臉地冷笑,其輕蔑之色難以掩飾,忽然目光轉動看見應懷真時,那眼角一瞥,透出幾分料峭地寒意。

應懷真看着應佩這幅模樣,不由地就嚥了一口唾沫,慢慢往李賢淑身邊站了站。

李賢淑拉不動應懷真,就催她叫人,應佩卻擡頭笑道:“妹妹怕是認生呢,母親不必催她。”笑的燦爛斯文,人畜無害似的。

應懷真目瞪口呆,斜睨此人,只覺這的確是應蘭風親生的無疑,因爲這份瞬間變臉的本事可真是無人能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