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天清早,應佩爬起身來,隱隱地聽到外面有些說笑的聲音,卻聽不真切。

小廝進來見他醒了,伺候着洗臉,應佩問:“外面怎麼了?吵吵嚷嚷的?”

這小廝是府裡帶來的,名喚守兒,平日裡應佩進出公府慣常跟隨伺候的,這番應竹韻帶了應佩過來,也特意叫守兒跟着,昨晚上送面的便也是他。

守兒見問,便帶笑着比劃說道:“少爺吃了飯出去轉轉看看,真真有趣,是少奶奶跟那位姥姥在院子裡挖蘿蔔呢,都是自家種的,這麼長這麼粗的大青蘿蔔,我在京內也沒見過的長得這麼好的……大姐兒也在那兒幫手,瞧着她都沒一個蘿蔔高呢,實在好玩。”

應佩聽得怔怔的,末了聽說應懷真也在,眉頭一挑,想不出她小小地人兒不如一個蘿蔔高究竟會是何種情形,口裡卻輕哼了聲,說道:“有什麼可看的?大驚小怪。”

守兒見狀便不再做聲,只端了早飯上來,應佩也不挑剔米粥粗糙,饅頭微涼,忙忙地吃了幾口,便道:“我吃飽了,出去走走,你不用跟着。”

守兒把碗筷端了出去,順手掩上門,應佩見身邊兒再無人,便急忙踱步出來。

他循聲而去,走不多時,就到了一重院子外頭,那笑聲只隔着一堵牆,越發大了,嘰嘰呱呱地格外熱鬧。

應佩略微躊躇,走到那院門處,慢慢地探了個頭出去看,果然先見了幾個人或站或蹲地在裡面,李賢淑跟徐姥姥站在一處,身邊兒蹲着個面生的半大丫頭,臉頰上略有幾顆淡斑,正是李愛玲。往左是兩個丫鬟吉祥跟如意,正俯身指着什麼說笑着,李霍跟應懷真站在旁邊,低着頭也正瞧。

應佩又再看,果然見前面那排月季之後的一大片地方,長着些極高極長的綠葉子,葉片青綠色,邊緣像是有些寬寬鋸齒似的,極張揚地散開着。先前應佩路過此處雖則見過,卻並不知這是何物,也沒留心,此刻細看,才知道這便是“蘿蔔”了。

忽然聽吉祥跟如意大笑了幾聲,兩個人站起身來,吉祥手中提溜着一個蘿蔔,果然有半臂之長,比應佩的胳膊都粗,頭青尾白,沾着新鮮的泥,又圓又肥又長又壯,果然長得極好。

應佩看着那新鮮拔了出來的大蘿蔔,正瞪圓眼睛心中驚嘖,卻見應懷真已經迫不及待地伸手過去,說:“姐姐給我看看!”

吉祥晃了晃那蘿蔔上的泥土,道:“這個髒,大姐兒留神別弄髒了衣裳,洗了再玩也好。”

徐姥姥在旁聽了,卻道:“不相干,讓她玩就是了,小孩子家就該這樣兒,泥地裡打滾,髒髒的才皮實好養。”

李賢淑忍不住便笑:“娘,你這樣教土娃兒也就罷了,畢竟是個男孩兒,你外孫女兒是個嬌嬌的女孩兒,若真個兒摔打慣了,將來長得粗皮糙肉的,可怎麼嫁人呢。”

應懷真正在摸那蘿蔔,剛從地裡出來,拖着很長的尾須,摸上去,帶着泥土的微微溼潤跟涼意,雖然出了土,卻更透着勃勃地生機。

應懷真愛不釋手,不由讚歎了一句,滿心歡喜地打量那青翠欲滴的皮兒,幾乎忍不住想咬上一口,猛地間聽到李賢淑說“嫁人”兩個字,便一哆嗦,愣住了。

卻聽徐姥姥道:“真哥兒才四歲,你倒是想着她嫁人了,只怕將來她真要嫁的時候你卻捨不得了。”

李賢淑道:“有什麼捨不得的,哪個女孩兒長大不得嫁人的,我只給阿真找個天底下極好的女婿罷了……這可不是我自誇,能配得上阿真的,還不知是什麼出色的人物呢,我跟二郎必然要仔仔細細地才行。”

徐姥姥看她得意的模樣,笑得彎腰,忍不住伸手拍了她一把:“快別在這裡說嘴兒,叫人聽見成什麼樣子呢?”

李賢淑笑道:“怕什麼!我只說實話罷了!”

應懷真越聽越皺眉,彷彿有個刺蝟在心底裡竄動,扎得好生難受,只抱着蘿蔔呆呆地,不言不語。

虧得李霍走過來,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說道:“妹妹,我找到一個極大的蘿蔔,怕是這塊地裡最大的,咱們一塊兒把他拔了出來好麼?”

應懷真微喜,這才重又興頭起來,先把抱着的那蘿蔔放在地隴頭上,便回身跟李霍一塊兒拔蘿蔔去了。

應佩在旁邊躲着看,起初見這些人在地裡或鏟或刨,弄得手上沾泥,便覺着有些骯髒,然而瞧着他們一個個兒都興高采烈地,彷彿絲毫不覺着髒,反而極爲快活似的,他便有些悵然。

又看李霍鬼鬼祟祟拉着應懷真,兩個跑到牆角兒,先是蹲了半晌似是商議事情,繼而站起來,竟是雙雙伸出手去,拉着長長地蘿蔔纓子齊心協力地使勁兒往外扯……應佩目瞪口呆之餘,又不由覺着好笑。

正看得入神,不料那邊的蘿蔔纓挨不住兩個人使勁兒,“啪”地一下,竟然被掙斷了,害得李霍跟應懷真兩人齊齊往後便跌了個腚墩兒。

應佩見狀,竟來不及笑,只心頭一緊,情不自禁邁出一步,伸長脖子看應懷真如何,心中隱隱地竟爲她擔憂,然而見她跌坐在地上,並不見痛色,反而嘻嘻哈哈地笑的越發快活,應佩這才放心,忍不住也掩口笑了聲,心情竟豁然開朗。

正在這會兒,身邊有個人道:“哥兒在這裡呆站着看有什麼意思?若是不怕勞累,何不跟真哥兒他們一塊兒玩去?”

應佩吃了一驚,忙斂了笑容,轉頭看時,見正是徐姥姥,也不知什麼時候竟走了過來,他竟也沒發現。

應佩心下戒備,便皺眉道:“這又有什麼好玩的?我不過是路過罷了,無意看了一眼,即刻要走了。”

他在此偷看,卻被人發覺,心中未免訕訕地,卻只能裝做無謂之態,轉身便欲離開。

不料徐姥姥笑笑,道:“我知道了,哥兒畢竟是大家子里長大的,哪裡見過這些,必然是覺着髒了,何況你那手是該握筆的,何等的尊貴,又怎麼能像是咱們這樣沾着泥帶着土的呢?”

應佩一怔,目光一掃,看到徐姥姥的手,卻見這手皺如樹皮,顯得十分粗糙,手掌上果然也沾着好些泥土。應佩皺了皺眉,忍不住回頭又看了應懷真一眼,卻見她才從地上爬起來,一發髒了,連原來那冰雪一樣的臉上都沾着泥,倒是俏皮許多,像只剛在泥地裡打過滾兒的花貓兒。

應佩瞧着她滿臉快活,忽然道:“誰說的?握筆的手又怎麼格外尊貴了?這樣容易的活兒,我也一樣能做得。”他見應懷真一個小小地女孩子尚且毫不在乎,胸中便平生一股不服之氣,不願自個兒被比下去是一則,另一個原因卻是……應佩隱隱地覺着:既然應懷真能如此且樂於此,那又有什麼髒累的呢?

徐姥姥拍掌笑道:“哥兒可別說大話,這活兒認真幹起來可是會累人的,你當真試一試?”

應佩聽她說要試一試,張了張口,待答不答。

徐姥姥卻點頭自言自語道:“叫我說還是別自討苦吃……哥兒又從來不曾幹過這些的,像是土娃兒,年紀雖比你小,卻也是做過許多,我倒不怕他會累着。”

應佩聽徐姥姥把自己跟李霍相比,即刻再無猶豫,便道:“我難道竟會比他差?試就試罷了!”

徐姥姥在前,應佩在後,兩人便到了菜地裡,李賢淑斜着眼睛看,方纔她見徐姥姥跟應佩嘀咕半日,已在犯疑,如今看把人領了來,便道:“娘,你把他拉來是做什麼?”

徐姥姥道:“哥兒從未做過這些,瞧着好玩,我便叫他過來看看,他年紀小,正好跟真哥兒土娃他們玩在一塊兒了。”

李賢淑便“嗤”了聲,道:“這怕是雞窩裡來了一頭狼呢!不把小雞都咬死就算好的了!”

應佩有些面紅,心中略有些懊悔就這麼隨着徐姥姥過來了,明知李賢淑此刻還仇恨着他呢……然而此刻再轉身離開,卻又未免太……正尷尬時,卻見應懷真跑過來,拉着他的手道:“哥哥到這裡來,我教你怎麼拔蘿蔔。”

應佩愣住,應懷真小小軟軟地手拉着他的手,只覺得整個人先是像跌進一團火裡,燒得渾身難受,但飛快地,卻又像是飛到了雲端,飄飄然地有些發昏。

正恍惚中,李霍狐疑地打量着他,問道:“你的臉紅成這樣,今兒沒大太陽呀?是不是着涼發燒了呢?”

應佩看着他烏溜溜的眼珠,忙伸手攏住嘴,掩飾般吭吭地咳嗽了幾聲,恨不得自己便是那蘿蔔,一頭鑽進地裡藏起來也罷。

李賢淑雖然不快,然而應懷真對應佩卻極是友愛,李霍對他印象雖也不佳,然而看應懷真喜歡,就也隨着她罷了,何況畢竟是小孩兒心性,惱來的快,也去的快。

李賢淑見他們極快地一團兒和氣了,便也不管,索性現如今是在眼皮子底下呢,倒也不怕應佩忽然“變身成狼”,把這些小雞崽子們咬死。

幾個小的似玩又似正經,吵吵嚷嚷地熱鬧着,在地裡滾來滾去,應佩學會了挖蘿蔔出來,只覺得此事實在簡單的很,然而他畢竟也是嬌生慣養的,忙了會子,那身上便發熱,手也有些疼了。

應佩喘了口氣,正要歇息一會兒,應懷真便跑過來,把他刨出來的蘿蔔抱在懷裡,樂不可支地抱到地頭擺放整齊,應佩看着她樂顛顛的模樣,又看沒蘿蔔給她抱了,便急忙又忙起來。應懷真偶爾說一句“哥哥好厲害”,他整個人竟連疼都不覺着了,只恨不得有拔不完的蘿蔔纔好。

忙了大半晌,丫鬟們先送了水來喝,李賢淑給徐姥姥倒了一杯茶,又把應懷真叫來,給她喝水,應懷真喝了兩口,又叫她倒滿了,便親舉着走到應佩身邊,道:“哥哥喝水。”

應佩愣了會兒神,終於慢慢接了過去,轉身一口一口地喝,許是喝了水進去,眼睛裡竟覺得微微酸漲。

到了晌午,小廝們打了兩桶水來,徐姥姥便把蘿蔔泡在大木盆裡,一個個洗的乾乾淨淨地。

幾個小的就圍在旁邊看,撫着那洗好的蘿蔔一致讚歎,徐姥姥切了兩片蘿蔔給他們啃着吃,除了皮兒辣外,瓤是脆甜脆甜的,應懷真跟李霍一人捧了一塊兒,咔嚓咔嚓地嚼吃,徐姥姥又遞了一塊給應佩,應佩從未吃過生蘿蔔,又是剛從地裡弄出來,才還沾泥帶土的,便小聲道:“我、我不要……”

應懷真跟李霍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開眼笑。徐姥姥也笑說:“你嚐嚐,這個是好的,最是順氣開胃。”

應佩只好握了,半信半疑咬一口,眼前一亮,只覺得從未曾吃過這樣的蘿蔔,竟甜的入了心似的,比先前吃過的蘋果,香梨,西域來的哈密瓜都強上百倍,便也跟着咔嚓咔嚓吃了一塊兒,不料那皮兒委實太辣,應佩吃的急,辣的嘶嘶地吐舌吸氣,額頭冒汗臉上發紅,把應懷真跟李霍在旁笑得歪倒,李賢淑遠遠兒地看着,不由也笑罵了聲:“小兔崽子,活該!”

下午時候,應佩在屋裡想了一會,便踱步出來,腳步慢慢地往應蘭風書房去,走到半道,卻又折回來,如此反覆數次,弄得自己惱了,正呆站着不知何去何從,見應懷真跟李霍兩個從廊上來,應佩本想躲開,一念之間卻又站住。

應懷真正說:“也不知是什麼事兒,整天他往這裡跑……咱們去看看也是好的。”

兩人見了應佩,就停住腳,應懷真看看他,又回頭看看不遠處應蘭風書房的方向,問道:“哥哥在這兒做什麼?”

應佩喉頭一梗,便忙問道:“你們是要去哪裡?”

李霍說道:“張珍兩日沒來了,聽丫鬟說他們家有什麼事兒,妹妹說去看看。”

應佩正愁不知去哪,便道:“我也去可好?”

兩人聽了,都看他,應佩索性將臉皮放厚,應懷真笑道:“哥哥去自然好,只是別打架。”

應佩自覺臉兒並不夠厚,竟有些發熱。

張府離此不遠,三個到了門口,即刻有下人入內稟報,剛進二門,就見張珍飛也似地跑出來,見了應懷真,先是一喜,猛然看見應佩,便剎住腳。

三人上前,張珍狐疑而戒備地瞪着應佩,便問應懷真道:“他來做什麼?”

應懷真道:“大元寶,我們來看看你,……哥哥已經是知道錯了。”

應佩索性舉手行禮,正色道:“珍兄弟,先前是我莽撞無禮,我向你賠罪了,望你既往不咎,大家做好兄弟。”這點子上卻又像是應蘭風了,若要決心做起來,便會做的十足之好。

張珍見他這樣一本正經,不由目瞪口呆。

應懷真拍拍他的肩膀,打趣道:“你怎麼了,快說話呀?”

張珍眨了眨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總算回神,加上他心中有事,便不再嚷鬧,只轉身憂愁道:“也算了……咱們倒是好了,我家裡的事兒可怎麼辦呢?”

三人忙問究竟,張珍道:“我娘跟我爹大吵了一頓,已經回我外婆家裡去了。”

原來張大官人近來戀上個女人,要命的還是這女人竟是個有夫之婦,不知怎地消息走漏了,少奶奶從相好的夫人們嘴裡聽了這個,氣得尋死覓活,鬧了一場,賭氣回孃家了。

張珍畢竟年幼,所知有限,隱隱約約知道些內情,就只說是爲了個女人。

李霍聽完,便撓頭道:“大元寶,你爹真是、真是……”

張珍嘆了口氣,道:“他還總說男人風流一點不算什麼,可我娘哭的那樣了,又怎麼辦好呢?”

應佩在旁點頭道:“這的確是沒什麼大不了的,自古三妻四妾有的是呢,然而對正房自然是要安撫妥當的,不該鬧的這樣纔是。”

兩個男孩兒聽了這種“老道”的話,都有些震驚。

李霍琢磨着道:“三妻四妾?”

張珍呆問:“哥哥竟這麼懂?那該怎麼安撫才妥當呢?”

應佩咳嗽了聲道:“我……也並非很懂,也是偶然聽別人說的。”

應懷真在旁斜睨三人,見李霍跟張珍都看着應佩,眼神莫名,她的心中忽地有種不妙之感:這三人先前還打得死去活來,如今……該不會要抱做一團兒了罷。

正在這時,外頭有人叫道:“下雪嘍,下雪嘍!”

四個人都是一驚,忙轉頭看去,卻見陰霾的天空中紛紛揚揚飄下許多細碎白絮似的,隨風舞動迴旋,果然是下雪了!四個人見此情形,不由地都歡呼起來!

這一聲歡呼,不僅在僻遠的泰州縣響起,越過關山萬里,在遙遠的京城內,也正有許多頑童,在街頭巷尾中跳躍叫嚷着。

而在監察院的明軒堂中,林沉舟於二樓上憑欄相看,見滿目瓊玉飄墜,不由心情大快。

雪下得綿密快速,不多久地上就起了一層白,林沉舟撫欄傾身看出去,忽見遙遙地院門外走進一個人來,身着棗紅色的圓領長袍,玉帶束腰,腳踏黑色鹿皮靴,也不撐傘,就這樣灑脫自在、不疾不徐地走在雪中,美人佳景良辰,意境絕妙,賞心悅目。

林沉舟看着那道身影,眼中透出笑意,見那人將走到明軒堂處,底下樓中出來一員筆吏,迎着便舉手作揖,口中道:“唐大人來了,何時回京的?”

小唐揚眉一笑,拱手還禮,溫聲作答,雪色映照之中,越發顯得發烏臉白,眉目雋秀容色清和。

同那人寒暄罷了,小唐舉步欲向前,忽然一停,竟擡頭往上看來,正看到林沉舟含笑凝視,小唐微微莞爾,舉手朝上行了一禮,風度翩翩,令人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