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懷真忽然記起昨晚上所做之夢,頓時之間,心裡頭竟有些酸酸脹脹地,莫名涌動。想到夢中的孩兒,只記得是極爲可愛的,那投入懷中相擁之感,也甚是真切,以至於醒來之後,竟無端覺着十分不捨。
然而畢竟只是夢罷了,懷真便按捺心中涌動悵然之意,只又打起精神來出外看顧應酬。
這一場熱鬧,不知不覺又是一整日,及至午後,懷真才同小唐兩人自應公府返回唐府,隨他們一塊兒的,竟還有招財。
小唐早也抽空把招財要去唐府的事兒,同懷真略提過了。
懷真聞聽,只說:“招財叔願意來,可見他心中無事,你且同他好生說話纔是。”
小唐笑道:“知道了,必會好生相待。”
如此回到府中,自有門上的人安置招財,小唐且同懷真入內,先去見唐夫人。
懷真惦記敏麗,匆匆又去她房中探望,所賴三月已足,敏麗自是好些了,這兩日雖因懷真不在家陪伴,略顯孤悽是略有些的,但到底也撐得過。
敏麗見懷真回來了,當下便才又喜歡起來,便問起她赴宴的種種,懷真見她精神極好,因也撿着那些熱鬧趣事,略說了一番。
正說着話,忽然見敏麗擡手,便在臂上略抓了一把,懷真見她臉上有不悅之色,便問道:“是怎麼了?”
敏麗道:“不過又是被蚊蟲叮了一下,不妨事。”話雖如此,卻仍是皺着眉,連連用手撓了兩把。
懷真聞聽便走過來,把她的袖子挽起看了一眼,果然見一點微紅,隱隱正腫了起來,且旁邊也還有一個淡紅的痕跡。
懷真見狀,便恨恨說道:“這蚊子也是可恨,莫不是知道你如今身子弱,便特地也來欺負人。”說的敏麗笑了起來。
懷真因叫丫頭把那祛癢消腫的清涼膏取來,這藥膏乃是御用之物,對蚊蟲叮咬等最是有效的,親給敏麗在手臂上塗了。
敏麗見她小心給自己擦藥,低眉垂眸,神情溫柔,竟是這般關懷體貼,她便不覺着臂上發癢難過了,因也點頭笑說道:“先前倒也不怎麼,近來大概是天熱了,一天總要被叮個兩三遭兒,有時候門窗不密,便更糟了。”
懷真聽了這話,忙起身,便在她的屋子之中裡裡外外走了一回兒,看看那窗紗有沒有破,簾子搭的好不好,通瞧了一遍,倒是無礙,懷真才說:“我再叫她們平日進出留神利落些,這些飛蚊之類是最難防的。”
敏麗道:“正是,這些小東西卻是防不勝防。”說話間,那手臂上雖然塗了藥,可畢竟還是腫了起來。
敏麗倒也罷了,懷真低頭又看了會兒,因憐惜她先前受了那許多折磨,如今連這小蟲豸也來欺負人,因此越發心疼。
探過敏麗,懷真便纔回房,這會子小唐卻已抽空又去了禮部,——因這兩日爲應佩之事,他在禮部請了兩日的假,必然又攢下一堆事,因此把懷真送回府後,便忙又去了。
小唐臨出府又且吩咐丫鬟,夜裡或許會回來的晚,叫伺候着少奶奶,好生早些歇息。
懷真回來後聽說,卻也明白,便不理論。
是夜,懷真自沐浴過後,看了兩頁書,因想起應公府的諸事,想到李賢淑的種種爲難之處,不免嘆息,想替母親分憂,卻也着實沒有法子,一時愁上心頭,又知道小唐一時半會兒不得回來,當下便要安歇。
丫鬟們來放了帳子,自退了出去,懷真翻來覆去,忽地又想到昨兒所做的那個夢,想到夢中那孩子可愛之態,心中酸酸喜喜,禁不住想:“因何會忽然夢見這孩子?莫非是因爲我想要個跟凌霄一般可愛的孩兒,故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想來想去,也不得緣由,昏昏沉沉聽得更鼓響了三聲,才逐漸睡了過去。
次日晨起,問過丫鬟,纔信昨兒小唐一夜未歸。
懷真默默地洗漱罷了,將府內一應諸事都照舊料理了一番,又陪着唐夫人往大房那裡去見了諸人,請安過後,便自回府。
方進了門,忽然又想到昨兒小唐同她所說、招財叔來到唐府之事,懷真送唐夫人進房內坐着,見敏麗也來陪着說話,她便趁機出來,命人傳了招財進來見。
果然不多時候,招財便給帶了進門,上前便要見禮,懷真念他老邁,便忙道:“招財叔不必多禮。”叫旁邊小廝攔住、扶了他起來。
招財便低着頭站在原處,木訥不言。
懷真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心中想到小唐所說的種種,又不免想到那夜永福宮內的情形,然而如何也無法把深宮內的那神秘人跟眼前的招財合在一塊兒。
懷真便只笑道:“招財叔這般年紀了,還要叫你過來唐府,先前三爺說了後,我還以爲你必然是不肯來的呢。”
招財聞言,垂着手兒道:“不管在應公府還是在唐府,不過都是當差罷了,橫豎主子叫去哪兒就去哪兒,哪裡敢說什麼。”
懷真疑心他是不快,便溫聲說道:“招財叔不必擔憂,就算是在唐府這邊,也不會十分勞動你,再……倘若你不喜歡、仍想回公府去的話,我會再跟三爺商議,畢竟你從小兒看着我長大的,於我而言如家人一般,不是別的人能比的。”
招財聽了,才微微擡頭看了懷真一眼。
懷真趁機細細一看,見他雞皮鶴髮,果然蒼老枯槁,又加上打扮的一般,便透出一股子的孤哀冷戚……懷真又想到他並無家人,一個耄耋老者,年紀這般了還要爲奴爲僕,懷真更是不忍,卻又不好十分表露出來,免得更令招財難堪。
懷真便只對那帶招財來的小廝道:“方纔你也聽見了,招財叔不比別的什麼人,何況他年紀這般大了,你們倒要多看顧他些纔好,若是怠慢或者欺負,我是不依的?”
那小廝忙躬身笑道:“少奶奶放心,三爺早就叮囑過我們了,何況奴才們也是知禮的,畢竟招財叔是這般年紀了,我們自然個個敬老,總不會爲難他老人家的。”
懷真見他答得這樣伶俐妥帖,才點了點頭,道:“你這般說,我也放心了。”
招財默默聽着,此刻便說:“我雖然年紀大了,但承蒙姑娘不棄,以後若是出入,姑娘還要吩咐我纔好,能再多伺候姑娘一日,也算是盡了我的心了。”
懷真聽了這話,一發感動,便又寬慰了幾句,才叫小廝領了招財自去了。
中午吃了飯,小唐仍是不曾回來,懷真也不理會,因想着昨兒敏麗受蚊蟲之苦,便又多撥了兩個丫鬟在敏麗房中,叫她們仔細看着,別漏了蚊蟲進內。
歇了中覺,懷真醒來之後,因苦恨這蟲兒,睡夢中也不安生,只顧思量,誰知卻從這思量之中,起了一個念頭來。
懷真因靈光一動,籌謀到一個法子,只不知得不得行,一時極想要向小唐討個正經主意。
然而小唐偏生地不在家,懷真少不得便按捺了思緒,只回到房中,又把昔日收起來的那些香料撿了幾樣出來,擺在桌子上細細又想,想了半晌,又拿了一支筆,添添減減地,終究寫了兩張方子。
至晚間,小唐終究回來了,只是看着眉宇間有些惱色不開,懷真疑心他是在禮部遇上事了,因此倒是不好把自己心中盤算着的同他說,只問道:“可是有事?”
小唐見她身着嫩黃的絹絲衫子,越發顯得雪膚花貌,且絹絲又敷貼輕薄,行動處嫋嫋娜娜,衣袖當風,委實是纖妙難言。
小唐當即便把心頭的事兒暫且壓下,也不顧洗漱,便張手將她摟入懷中,道:“只要見了懷真,天大的事兒也都算不得什麼。”
懷真不由笑道:“可又胡說了,事兒還是在那的,終究是得好生處置了纔是,何必說這自欺欺人的話?”
小唐道:“何嘗自欺欺人了?我一見你,天生便喜歡,百憂俱消。”說話間,便頻頻輕吻。
懷真見他才進門便復又造次,忍不住掙了掙,先問道:“你見過太太了?”
小唐只是埋首在她頸間,嗅着那通身清香之氣,低低道:“待會兒再去也使得……”
這自然便是沒去的意思,可見他心底果然是裝着惱事,不然的話,哪裡會這般直接就回來了?懷真便推開他的手,道:“到底是什麼事,可能跟我說麼?”
小唐垂眸看着她,半晌嘆了聲,只道:“不礙事……既然這樣,我先去見太太了。”
懷真見他並不同自己說,便猜必然是朝堂上的大事罷了,於是也便不問,只送了小唐去了,心中想道:“本來我想把那主意跟唐叔叔問一問,然而他偏心裡有事,倒是不好在這個時候再去煩他。”
頃刻小唐果然回來,略收拾了一番,便同懷真安歇。
正所謂: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
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
雲雨事罷,小唐因抱着懷真,自忖方纔又有些手腳重了,只是他暗中細看,卻並不見懷真有什麼惱色,只是她卻也並不曾說話。
小唐略鬆了口氣,便故意在鬢邊親了兩口,道:“我昨兒忙的沒得閒回來,心裡是不是惱我呢?”
懷真輕聲道:“你部裡忙,我自曉得,難道要爲你忙正經事而惱你,我幾時竟這般小氣了?”
小唐低低一笑,便又板着身子親,道:“我知道娘子是個最深明大義體貼入微的……”
懷真聽到這裡,便才轉眸看向小唐,看了會子,便問道:“其實……我也有件事要同唐叔叔商議……”
小唐倒是意外,便問道:“何事?”
懷真道:“我先問你,之前你說的……那清神蓮花香囊的事兒,倘若我再做一個好的香囊,還能不能再如法炮製一番了?”
小唐微微蹙眉,問道:“如何問起這個來?”
懷真支吾了聲,說道:“你只告訴我可還使得?”
小唐自是最能體察人心的,見懷真如此,他心中想了想,便明白幾分,因道:“雖然是使得,可這種事,頭一次是最好的,再行只怕不靈了。”
懷真見他似有不願之意,略略失望,便問:“那你先前,倒是爲何忽然突發奇想的便弄這個呢?”
小唐心中一震,卻不好跟她說是因自己嫉妒……因咳嗽了聲,說道:“是那百香閣的人求着……並不是我想弄此物的。”
懷真蹙眉問道:“他們又從哪裡打聽得你會知道這方子呢?”
小唐見她一步一步問過來,只怕一個謊竟不足以對付,何況非迫不得已的話,他也不想跟懷真扯謊,當下索性便道:“罷了,我認就是了。”
小唐果然把看到凌絕佩那香囊,因此心裡不受用,纔想了這法子……一五一十從實招來。
懷真聽罷,倒是一驚,道:“他戴的那個,果然是我給宵兒的那個了?”怪不得當時看着如斯眼熟,只不好拿來細看、也不肯就認是自己的東西罷了,如今知道果然是……心裡一時竟也糾結起來。
小唐哼道:“我只是不忿,懷真的東西憑什麼落在他的手裡?所以才行此事。叫他得意不起來罷了。”
懷真先是愕然不快,聞聽小唐這含妒拈酸的話,才噗嗤一笑,道:“得虧是唐叔叔,換了別人,也難想出這般劍走偏鋒似的、令人防不勝防的法子。”
小唐摟緊了她,道:“故而你明白了?我並不是想去得什麼幾千兩銀子,這些偏門外財我是不屑要的,故而但凡到手,便即刻都散了出去。”
懷真聞言,默默點頭,只是心中卻想:“然而我卻想得些外財,若是替娘解一解燃眉之急倒也是好呢。”但這些話在心口竄動了幾次,掂掇小唐的語氣,終究未曾出口。
懷真心中且又想:“唐叔叔這般做法,倒是無可厚非,他如今在朝爲官,自然不好沾手這些商賈之事,蓮花香囊不過是情非得已所爲,故而才把銀子都散了出去,我自然是不好再叫他爲難。”
小唐卻忽地問道:“你方纔說同我商議……倒是商議什麼,如何問起這件事來?”
懷真嗡嗡唔唔了會兒,道:“不是什麼正經事,我只是……”
懷真說着,便想起在應公府內做的那個夢來,因抿嘴一笑,對小唐說道:“我倒要同你說,先前在公府裡……”
懷真便把夢見孩兒的事同小唐說了,又問道:“你覺着我爲何做這個夢呢?”
小唐聞聽,便笑道:“這自然是因爲懷真盼孩兒了,故而才夢見。”
懷真點頭道:“我也是這般想的,夢裡那孩兒,倒是很像宵兒……又不是宵兒似的,但的確是個好寶寶……”
小唐聽了這句,臉色微微一變,無端竟有幾分刺心,仔細盯了懷真半晌,卻見她滿面含笑,甚是歡喜似的。
懷真說罷,兀自喜歡着,忽地見小唐不言語,她便也斂了笑,問道:“怎麼了?”
半晌,小唐方若有所思地說道:“凌景深的那孩子……倒像是跟我有仇一般,每次見了我,不是推打,就是嚎哭。”
懷真啞然失笑:“宵兒不過是小孩子性情罷了……”忽地看着小唐,掩口笑道:“何況唐叔叔的確是怕人的,當初若不是知道你是誰,我也不敢接近……”
小唐聽了這句,才又轉憂爲喜,便笑看着懷真,道:“你還敢說,當初我跟你頭一遭兒見,你便忙不迭投懷送抱,豈不知我手忙腳亂的、幾乎不知如何應付?當時你看着我那樣,心裡必然是得意非凡呢?”
懷真聽他說起往事,不由也低聲笑道:“什麼得意?哪裡敢……我怕還怕不過來呢,誰不知道唐叔叔厲害,可知我生怕給你看出端倪,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的。”
小唐聞言,自己倒得意起來,因說:“算是你這丫頭有眼力,頭一個抱的是我……可見這輩子都該是我的人。”
懷真捂着嘴笑道:“若不是情非得已,誰要抱你了?可知那時候你在我心裡是老虎一樣,躲還躲不及呢。”
小唐聽她嬌聲謔語,又且提及往事,頓時魂銷魄動,便低頭望着懷真,道:“現在……可還當我是老虎呢?”
懷真擡眸對上他的眼神,竟有些怦然心跳,便垂了眼皮兒,道:“自然不是。”
小唐目不轉睛望着,溫聲又問:“那現在……又是什麼?”
懷真轉開頭去,羞不能言,小唐在脣上親了口,道:“倒是說話呢?”
懷真無法,方低聲說了兩個字,小唐聽得分明,便情不自禁地又騰身而上,又是輕憐密/愛、溫柔纏綿起來。
如此又過數日,恰逢張珍跟容蘭來唐府拜訪,懷真心中正想着他們……聞聽門上報後,大喜,忙把人接了進來。
正唐夫人跟敏麗都在,衆人圍坐着,自在融洽地說笑了一回,晌午便又留吃飯。
張珍因始終忌憚小唐,便不欲留,懷真會意,悄悄地說道:“你放心,三爺中午不回來吃飯,他部裡忙……你且跟姐姐放心留下,等吃了飯,我還有事兒跟你商議呢。”
張珍聽說小唐不回來,又聞聽有事,這才放心大膽地留了下來。欲知懷真所說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