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原來先前,敏麗奉旨進宮,同皇后郭白露寒暄許久,皇后自問起唐府中衆人之情,又格外說起懷真,因道:“本來也想着讓三少奶奶一塊兒進宮來,只因聽說她仍是身上有些不好?”

敏麗道:“前兒着了涼,很是咳嗽了一陣子,漸漸地好了,多謝娘娘記掛。”

郭白露點頭:“想當年之時,我在應公府內,跟懷真也是相處甚好,只想不到,她竟是跟唐尚書有此等緣分,可見是冥冥中似有天定。”

敏麗不知她爲何忽然發此感慨,就只含笑點頭。

誰知郭白露又看向她,竟道:“說起來……妹妹如今,青春正盛的,可想過以後要如何不曾?”

敏麗詫異,聽出她是在問自己再嫁的意思,她從未想過此事不說,哪裡能是隨意提起的,於是只笑着搖頭罷了。

郭白露見她如此,便又道:“妹妹不必如此,實話同你說了罷,因皇上才登基,後宮空缺,近來,自有朝臣提議選秀……然而皇上並不是那等喜好女色之人,竟不肯聽從……”

敏麗覺着她的口風彷彿……心頭愈發震驚起來,只不能信。

郭白露望着她,繼續道:“而妹妹你是知根知底的,出身世家,從來知書達理,嫺靜可人,倘若入了宮來,長伴君側,豈不是兩全齊美……”

敏麗聽到這裡,纔信了郭白露果然是個那個意思,忙起身道:“娘娘……何出此言呢?”

畢竟不能失禮,仍按捺着心頭不安,只垂眸道:“敏麗先前所嫁的,可是肅王世子呢,算起來,竟還是皇上的侄媳婦兒……”

敏麗不必再說別的,郭白露自然也明白,因頓了頓,才又笑說:“妹妹不必多心,且先坐下罷了。我卻也知道,世子臨去之前,是同妹妹和離了的,從那之後,自然是兩不相干了……如今妹妹只仍是唐府的女孩兒,又何必再提昔日那些舊事呢?”

敏麗見她竟仍說起來,便只默然。

郭白露仍是和顏悅色,也不見失望,也不見惱意,只溫聲仍道:“妹妹不必着急,只細細想想……我其實也懂妹妹的心意,昔日也是知情的,你跟世子恩愛非常,自然難捨……然而他臨去之時尚且爲你着想,妹妹又如何辜負他這好意呢?何況如今又有了寶兒,倘若當真進宮爲妃,那孩子畢竟也是皇家骨血,以皇上的心思,難道會苦着他?自然是如珠如寶的對待……將來也會給他賜位正名的……”

敏麗聽提到孩兒,心中略有些微刺。

自從肅王府出事之後,敏麗懷着遺腹子,雖然在府中甚是安好,然而外頭衆人,自然也有些不同的說辭,譬如很有一陣兒,長房那邊便十足輕視。

倘若只剩下敏麗隻身一個,倒也罷了……不管她願意與否,以唐府的門第,敏麗的品行人物,自然可以再嫁一個不錯的門庭人家兒,——這也是世子趙殊臨去之意。

然而偏偏又有了小寶兒,肅王犯事,整個王府中人都被牽連,雖說世子遠謀在先,早早兒給了一紙休書當退路,但畢竟這孩子,無憑無倚的,在別的人眼中,竟像是個燙手山芋,又哪裡有人敢接呢。

敏麗自然也很懂這一則,自打懷了孩子,便一心只在孩兒身上,更從沒想過再嫁之事了。

只雖然打定主意這般,然而將來如何,畢竟也是一則愁事。

家中雖好,孩子一日日長大了,畢竟有些不便,雖然先前成帝一時憐憫,曾有過給這孩子名分的話,可畢竟肅王是那樣的結局,如今只剩下一點血脈,孤零零地,不免有些不尷不尬……

且說敏麗因觸動心事,一時無聲,那邊兒郭白露心中,卻也自有一番酸苦。

先前,在嫁給熙王,成了熙王妃後,郭白露每每回想往事,便忍不住唸佛。

一來,虧得她心思堅定,並不曾就輕易嫁了凌府;二來,也是郭建儀自有打算,先前一力阻止她入宮選秀……故而竟陰差陽錯,才得了這個地位。

她自然兢兢業業,不敢怠慢的……只不過,雖然熙王看着月朗風清,人中龍鳳,爲人也性情溫和,待她十分地周全,可卻有一宗說不大出口的。

那就是兩人的牀笫之事。——熙王雖則溫柔善待、無可挑剔,竟似是個十全夫君,怎奈牀笫間,對那周公之禮,竟格外性情淡薄……

郭白露乃大家閨秀,教養極好的,自也不會像是那些浪蕩輕狂女子,嫌三道四。

何況熙王如此,也正是因他品行端方,並不是那好/色之徒,這自是好事,更免了其他狐媚亂行等麻煩。

是以郭白露只不在意此事,可也自不便主動。

因此兩人成親之後,長久無所出。

郭白露別的倒也罷了,只是子嗣之上,有些着急。

到底忍不住,便覷得時機,若有若無地跟趙永慕提起一二來……誰知永慕只笑說道:“如今並不着急這個,不然,給哥哥們見了,越發擔憂了,如今他們還容不得我,我若再生個兒子,他們豈不是更加着急了呢?”

郭白露聞言,自然大有道理的,便夫唱婦隨,只從大局着想罷了。

誰知後來,連成帝也忍不住問起來……再後來,纔好歹有了安康郡主。

只因生得不是個皇子,郭白露着實地懊悔痛恨了一番,然而趙永慕卻十分喜歡這女孩子,毫無失望之意,郭白露見他打心裡疼愛女孩兒,才略安心,只想着兩人都還年青,倒是來日方長的……

只是因怕外人嚼舌,郭白露不免張羅着,要給永慕納妾,然而此事卻被永慕一力阻止了,倒是叫郭白露鬆了口氣——她原本也是作勢如此,免得落人口柄而已,哪裡是真的想要弄個狐媚進來爭寵呢?

再往後,太子倒臺,肅王犯事……一系列雷霆般的,直到如今,熙王成了太子,太子貴爲皇帝,然而膝下仍是無有承繼皇嗣之人,郭白露不由越發覺着情形急迫。

可皇帝卻仍是一副悠閒不以爲意之態。

先前郭白露傳敏麗進宮,其實果然如小唐猜想的,她着實是有給郭建儀張目的心思。

不料趙永慕見了,等他們去後,便問郭白露道:“怎麼把敏麗妹妹叫進來了?”

郭白露暫時不敢說自己的心意,只道:“因想着,多早晚不見了,如今妹妹又有了孩兒,偏臣妾不便再去唐府探望,就傳進來說說話兒。”

永慕竟笑道:“皇后倒是很懂我的心意,我也思忖着多日不見妹妹了呢,着實掛念,以後倒要多傳她進來纔好。”

永慕雖看來隨和,然而郭白露跟他做了多年夫妻,倒是懂他的性子,有時候看似玩笑不經意的話,卻是出自內心的……

郭白露因留了心,此後,果然又單傳了敏麗幾回,永慕遇上幾遭兒,就也很是耐心地陪着說話,郭白露在旁坐着,眼看趙永慕那等言談舉止,竟隱隱地覺着他……

起初白露也不敢相信,只私底下說起來,因對永慕道:“敏麗妹妹雖生了孩兒,卻仍是這般的人物,性情偏又是可人疼的,只可惜先前嫁的是世子……以後,只怕也註定孤獨一生,畢竟沒有別人再敢娶她的。”

這自然是白露試探之意。

永慕聽了,便看她道:“誰說沒有人敢?”眼底竟透出一抹笑意來。

白露盯着他,心中微跳,便道:“皇上的意思是……”

永慕面上透出幾分悵然之色,便低下頭去,嘆道:“倒是沒什麼,朕只是覺着……打小,朕也算是跟敏麗一塊兒長大的,心裡疼她疼得緊,又哪裡捨得看她孤獨一生呢?”

這話越發是透出七八分來了,白露便款款說道:“其實皇上說的是,畢竟殊兒臨去之時,已經寫了休書,以後男婚女嫁,再不相干的……因此妹妹不管嫁給誰,自然也都使得呢,只不知是何人如此慧眼,又得有膽量。”

永慕聽聞,並不言語,只笑着看她一眼。

郭白露旁敲側擊,便明白了永慕的心思,因此這一次,才傳敏麗入宮,把自己的意思透給了敏麗,也不過是投其所好之意罷了。

懷真因知道了此事,又見敏麗並無意入宮,心裡擔憂,就問小唐:“我看姐姐是不樂意的,那該如何是好?”

小唐摟着她:“不必擔心,有我呢。他是皇帝,難道還要強搶民女不成?敢呢。”

懷真一怔,捂着嘴笑:“真真兒好大的口氣。”卻因他這一句,竟憂慮全消。

小唐見她笑得花枝亂顫,便低頭在那雪白的耳垂上輕輕咬了一下,道:“你可怕不怕?”

懷真怕的是癢,又也怕他使壞,便鑽進懷中:“快睡罷了,別又……生出那邪念祟想來……誰理你。”

小唐望着她嬌羞之態,便悄聲道:“你若不理我,還要別人理不成?”

懷真推他一把,道:“你只管只去尋別人來理罷了。”

小唐微微心動,又有些牙癢癢地:“你且嘴硬,知道你總想推開我……然而可知我是打定主意黏住你,一輩子再也不放的,你就不必惦記別的了。”

懷真心裡喜歡的如同花開,偏哼道:“又誣賴人,我惦記什麼呢?”

小唐哼哼道:“只怕是什麼臘梅,紅梅,雪梅……”

懷真已經笑着忍不住,又啐道:“哪裡就喝了一缸子醋……竟念念不忘了是怎麼樣?”

小唐見她開懷,因也不再提那事,只笑道:“同你說笑罷了,時候不早了,也不熬你了,且自在睡罷。”脣上又親了口,便抱着,安穩甜蜜地做一塊兒睡了。

話說次日,小唐依舊上朝,再看趙永慕之時,眼神略有些異樣。

及至退朝,兩個人相見了,小唐便問道:“昨兒娘娘召見敏麗,皇上可知道了?”

永慕聽他問起來,略有些赧顏似的,因咳嗽了聲,道:“昨兒晚上皇后同我說起來,我才知道……敏麗可是不高興了?”

小唐察言觀色,問道:“這樣說來,皇上先前是不知情的?”

永慕嘆道:“先前皇后召敏麗進宮,我因想着多久不見她了,心裡喜歡……只怕皇后便以爲……”

永慕欲言又止,小唐微微眯起眼來:“是皇后娘娘多心?皇上原本沒有此意的?”

永慕掃他一眼,忽地一笑,竟然不答,徑直快步走了開去。小唐一怔,因見身後仍跟着許多太監宮女,倒是不敢如何造次,只忙又跟着走了幾步,才道:“皇上?”

永慕走到那欄杆邊兒上,便打量外頭濤走雲飛,片刻,才說道:“我原本並沒十分的意思,只昨晚上聽皇后說起來,才觸動心事……其實你也是知道的,當初倘若不是忌憚我那哥哥們,我自也是有意娶敏麗的,那時候……懷真還曾跟我提過呢,恨只恨……”

小唐見他皺着眉,滿面懊悔,便道:“不過是個人的命罷了。”

永慕聞言,喃喃道:“雖是命,卻也是朕至爲懊悔的一件事……若當初不是那樣謹小慎微,拼了一切娶了敏麗,如今她也不至於是今日這般,遭逢如此坎坷,我心裡……”

小唐自然也是真心疼妹子,也知道敏麗一路至此,其中苦楚着實不足爲外人道。

小唐幽幽一嘆:“皇上不必這般,你我雖同樣的憐惜敏麗,只對她而言,能遇上世子那樣的好人,曾跟他做過一場夫妻,卻也是她心甘情願的。”

永慕點頭,卻又道:“我自然知道妹妹是個重情之人,然而因爲這個,卻叫她下半生如何着落?我是知道你會照料她一生,然而畢竟她尚且青春,又要撫養孩兒,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你也自懂得。”

兩個人說到此,小唐已經明白永慕的意思了,也出了會兒神:“敏麗性情柔弱,只怕這宮內並不適合她,何況她自個兒彷彿也是不願意的。”

永慕不答,頃刻,才低低道:“她若肯答應入宮,朕自會一生善待……絕不會虧她分毫,只……看妹妹自個兒的意思罷了。”

兩人各自揣着心事,便暫時按下不提。

永慕想到一事,便問:“是了,且說正事,如何我聽景深說,近來已經找到了法子對付那扶桑細作……還跟你有關?”

小唐見他提起此事,因笑道:“景深亂說罷了,何至於就跟我有關,只是一絲兒牽連而已。他只是仍無把握功成,因而故意把我拉扯進來,倘若敗了,皇上大概不至於狠罰一番。”

永慕失笑,道:“景深倒是越來越精明強幹了。”

小唐道:“正是,我原本也說,有他在京內坐鎮,我也是放心的。皇上也自放心罷了,他處事向來仔細,等有了具體消息必會稟明。”

如此,同永慕說罷,小唐便自出宮回了禮部,才略坐了會兒,便見陳基進來遞送公文,他便問道:“近來你可見過那王浣溪?”

陳基見問,臉上微微異樣,道:“只得見一次,她如今跟隨鎮撫使……看來十分之忙。”

小唐點頭道:“你做的甚好。”

陳基見他誇讚,受寵若驚,便低下頭去,小唐若有所思看了他一會兒,半晌卻只道:“出去罷。”

陳基鬆了口氣,便慢慢地退了出來。

話說陳基來到外間,門口站了片刻,無聲一嘆,便沿着廊下而行。

行不多時,腳步頓了頓,卻想起自己如今所站的地方,正是當日王浣溪女扮男裝、被唐毅斥退,她便是在此落淚的。

陳基站了會兒,眼前竟浮現當日在女學之中的那一幕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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