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充沛的早晨,門外傳來急促的鈴聲。
阿花從手臂中擡起印着頭髮紋路的臉,睡眼惺忪地走向客廳。
開門的是一位濃妝的中年大媽,用嫌棄的眼神掃了阿花一眼,過度肥胖的身體靠在門邊“能不能自覺點啊!這都2月了,還拖着上個月的房租。實在不行,我租給其他人了。”
“實在不好意思啊……你等一下。”阿花撓着頭髮快步到臥室,翻箱倒櫃一會兒,才找到昨天剛到手的稿費。滿臉歉意地放到大媽手中,女人這才罵罵咧咧地離開。
阿花長吁一口氣,心想着這種更年期的歐巴桑真可怕。不過房租終於還清,也算是有驚無險。
阿花的本名不叫阿花,這僅僅是她的筆名。作爲一個網絡不知名的十八流寫手,每天過着上餐飽下頓無定所的日子,其實早已習慣。只是蝸居在這小屋內,本身就不善交際,過了25歲的人,沒有男朋友,工作不穩定,收入又不濟,更堅定了她過年不回家的決心。越想越心煩,關掉電腦,阿花決定出門走走……
出租房附近有片長滿嫩草的斜坡,延伸至一條几近乾涸的河。每次不知道該去哪裡的時候,阿花總會坐在坡上看風景。
和往常一樣,從商店裡帶了幾罐啤酒,望着太陽下粼粼閃爍着的河水,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是一個陌生號碼。
“你好,是徐歡歡嗎?”對方的聲音感覺有些熟悉。
阿花正在努力回想着,“是……是的,有什麼事嗎?”
“我是班長啊!好久不見。”
阿花腦子這才浮現出曾經那位高高瘦瘦,滿臉青春痘,愛打小報告的女孩。
“是你啊,好久不見了呢。”其實阿花早已忘記了她的名字,只是隱約有些印象。
“我們幾個籌辦了一場同學會,就在下週三,你一定要來啊,我待會兒把地址發給你。”
還未等阿花答覆,女子便匆匆掛完電話。阿花對這種聚會向來不感興趣,原想拒絕,這下卻必需要去了。
對於那個班級阿花記憶中是模糊的,畢竟是初二那年的事了。再加上中考那年因爲戶籍的原因,她不得轉學到老家的初中就讀,和原來的同學就更加沒了聯繫。
不過去見一見也沒什麼不好,畢竟曾經都是同學。
阿花這樣安慰着自己。正午的太陽漸漸大了起來,阿花也無暇顧及迎面吹來的暖風,收拾了一下空罐子便回家了。
* * * * *
週三的這天,阿花對着鏡子折騰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穿日常最休閒的那件棕色衛衣搭配棉麻色中長裙。
到時候就坐在角落裡,反正也不會有什麼人記得我。阿花心裡暗想,揣了那袋前幾天決定要丟的垃圾,出門了。
酒店訂在離出租房十多公里的A廣場,阿花捨不得打車,只好擠上一輛人推人的公交。下了車,阿花覺得空氣都清新了。
徑直走入包廂,難免還是有些緊張。有一些面孔看起來還算熟悉,有位高挑漂亮的女子對阿花打了個招呼,阿花一時語塞,尷尬地笑着。
“是我啊,班長。”女子的耳釘在燈光的照耀下明晃晃的。
阿花大吃一驚,所謂女大十八變,果真不假。她剛想回幾句客套話,旁邊的一位男子抓住了她的手腕,激動中混着一絲驚喜“你是徐歡歡吧?”
阿花依舊一臉錯愕。
“我是小胖啊,當年你還坐在我前桌呢。”
“高亞辰!”阿花脫口而出。
“多年不見,你還是那麼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花很是高興,當年的她沉默寡言,連同桌都不太搭理她。小胖卻像個話癆一樣,每天在她身邊嘰嘰喳喳,平添了幾分歡樂,算得上在新班級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不過小胖還是小胖,甚至比當時更胖了。阿花差點也笑出聲來。
“你最近怎麼樣?”每當別人問起近況,阿花總覺得難以啓齒。
剛想轉移下話題,卻被某人的餘光吸引了。
她對着感覺中的方向轉頭,陌生男子的眼神剛好和她對視了。
“你應該還記得常衍吧?”小胖順勢問道。
阿花還是陷入一片混亂,應該?不應該啊!我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不會吧,你那兩個月的院白住了?”小胖一臉的不可思議。
阿花腦子裡閃現一些片段,不過很散亂,利用腦子裡還僅存的碎片拼湊着,始料不及地在心裡發出驚歎。
是他?竟然是他?!
* * * * *
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後。學校臨時的停電可把大家夥兒烤出一身汗。阿花無力地趴在桌面,取代課間的吵鬧的是空曠的教室,比起風也吹不進來的屋子,同學們更願意在走廊上乘涼。
似睡非睡中,忽然門哐噹一聲,一排課桌椅倒地的聲音,聽着聲音越來越近,阿花正想看個究竟。忽然重物的黑影往自己身上飛來,阿花來不及計算其加速度,腦袋短路了一下,接着醒來就在醫院了。
花媽正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看見女兒睜開眼。高興地抱住阿花“沒事了,沒事了,有媽媽在。”
於是,阿花因爲輕微腦震盪和左手臂骨折住了兩個月的院。
事後同學才告訴她,原來那天班裡的男生和五班的幾個小混混打架,也只能怪阿花倒黴,被擲過來的椅子誤傷,而那個人,正是常衍。不過出院後不久,阿花就轉學了,本來在班裡就和他沒什麼接觸,這件事也就慢慢淡忘了。
雖然當年只是個意外,但阿花總歸有些尷尬。畢竟被人砸中是小概率事件,況且之後並沒有收到常衍的道歉。
一陣酒席過後,時隔多年的同學聚會總算落下帷幕。
酒店門口,小胖攙着喝得醉熏熏的一位男同學,泛着紅暈的臉“徐歡歡,有空常聯繫啊,路上小心。”接着上了車。
阿花笑着和他招了招手,檢查了一下自身的東西,下了樓梯。
晚上的氣溫比白天低很多,阿花抱怨着不該穿這麼少,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等一下!”背後傳來洪亮的男聲。
阿花愣了一下,緩緩回過頭。
常衍?!
男子邁着大步來到阿花的身邊,聞到他身上的酒味,阿花不由得拉開了距離。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常衍歪着頭,小聲地詢問。
剛想起這個人,可當提醒後又覺得不知所措。這麼多年了,過往的發生都顯得那麼無聞,就像晾在一旁的白襯衫,散發着薰衣草的芳香,然後歲月就悄悄風乾了它。總會有人及時地收起來,疊好,放在衣櫃裡。很久以後,它被沉積在陰暗角落,不被需要,很少被提起。
望着寒冷的空氣,阿花呼出一團白色的霧氣。擡起頭,像是鼓足了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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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的,不過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你也不用太在意……”
說完這話,如釋重負一般。
“真的是很抱歉……”常衍斜眼看着阿花不長不短的頭髮,忽然記起當年她總喜歡扎着高高的馬尾,彆着小熊髮卡。
“當時聽說你住院了,本來我想親自和你道個歉,但……”
阿花踢着路邊的石子,看不到常衍的表情,用半開玩笑的口吻“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我媽當年還擔心我腦袋被砸壞,結果我數學還是一樣的爛,她也就放心了……”說完阿花就後悔了。
男子嗤笑着,掏出口袋裡的手機,似乎還有淡淡的菸草味,在阿花面前晃了晃“那……交個朋友吧!”
難道他還在內疚着?該怎麼解釋呢?阿花暗自忖度
她向來不願和陌生人有過多牽連,孤僻倒說不上,卻是那種很難與人親近的女孩。就像小學的時候,人家拿着一塊橡皮放到她桌上:我們做好朋友吧!阿花很詫異,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話。放學後,她把橡皮放在了女孩的桌袋裡,默默走了。
她一直不喜歡迅速地確定兩個人的關係,不管是任何原因也好。彷彿這樣帶着目的和明確性,讓她不自在。
可是對方既然都開口了,也只好形式一下了,而且她不願意讓他覺得自己太小心眼。
反正也沒什麼機會接觸。
* * * * *
年關將近,催稿更加馬不停蹄了。
窗簾緊拉的房間裡,一杯咖啡,散落着衣服的牀,以及一隻被丟在地上的小丑鴨玩偶,伴隨鍵盤敲敲打打的節奏,阿花打了個哈欠。
最近真的是毫無靈感,硬生生地打下幾個字,又立馬刪掉。
看了一眼鬧鐘,已經六點了。冬季的晝白總是暗得無徵兆,隔着玻璃窗向遠處眺望,家家燈火通明,只是街燈還是慢一拍。如果再認真看的話,路邊幾個玩不累的小孩正在嬉笑着。
阿花伸了個懶腰,發出噼裡啪啦的響聲。忽然想到了什麼,慢步來到廚房,打開冰箱門,大失所望,只剩下幾個雞蛋和半袋青菜。再不吃掉真的要壞掉了。所以阿花決定簡單處理一下。
雖然是一碗樸實無華的面,但這在冬夜裡短暫溫暖讓她彷彿回到老家的房子。大人們精心準備好一桌的菜餚,然後呼喚玩到忘形的孩子洗洗手吃飯。一想到便也美味十足。
視頻裡播放着“我們這一家”,阿柑媽扭着屁股,唱着“歡迎來到我們這一家……”,家人們在一起果真是很美好的事情。
老媽說,在外遇到什麼困難,一定要打電話回家。後來阿花才明白,即使是讓家人知曉,很多事情也還是令人無奈。沒有很好的解決辦法,那就只能硬抗着。等過段時間再看: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罷了。
阿花正在寫一部仙俠類小說,就在第十五章的時候,她開始思考女主到底喜不喜歡男主,或者說是不是應該喜歡。這樣的牛角尖常常使她糾結,最後的結局往往是劇情突變,男主淪爲男配。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開開發來的表情包:疲憊的笑臉赫然屏幕上。
阿花回了一個空白格。
“誒,難道你沒收到短信嗎?我寄的東西還沒到?”
果然,她又錯過。
“啊!我都忙暈了,你寄了啥?”
對方沒回,表示很無語。
換上外套,阿花出了門。
* * * * *
雖然快遞站沒什麼人,但大肚子的老闆仍舊翹着二郎腿,指着裡面“你問他。”
“你好,我想找個快遞。”
“名字?號碼後四位?”年輕男子蹲着低頭收拾貨物。彷彿觸電一般,停住了,緩緩站起來。
其實阿花看到常衍的時候,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的臉上蹭了一角黑,嘴裡叼着煙,顯得更加滑稽了。
抱着大箱子,常衍有些急促地問道:“你確認一下。”
阿花掃了一眼寄貨人的名字,爽快地接過“OK,沒錯了,謝謝。”
“你住在這附近嗎?”常衍跟着阿花的腳步來到門口,扭頭對老闆打了個招呼“我出去下。”
阿花沒想過他會跟出來,直至看到與自己同頻率的帆布鞋,纔想起他剛剛的問題。
“離得不太遠,你呢?”
“我家就在快遞站的後面。你是剛搬來嗎?以前沒見過你。”常衍熟練地把菸頭丟到地上,踩滅了火苗。
“我去年三月搬來的。”阿花覺得應該找一些話題,“你在這裡工作?”
“偶爾來幫我舅舅的忙。嗯……就在去往銀河超市的那條街,有家咖啡店……”
阿花眼裡閃現出一絲亮光“是那家門口種着許多花的?”每次經過,總會停下來欣賞一會兒。對於她這種植物殺手,最是羨慕不過。
常衍好像反應過來什麼似的,緊忙抱過阿花手上的貨件“我來吧,還是有點重量的。”
阿花不好意思地說了聲謝謝。
“其實那些花都是我一個朋友種的,因爲要移居外地,所以把店鋪轉給我了。”
“不過能照顧得這麼好也是很不容易了。”從小的時候,但凡她下定決心想要開花的植物,就算是每天澆水,準時曬太陽,不是長得不盡人意,就是乾枯朽木。
“其實很簡單的。想起它們的時候澆灌一下,不用太上心的。因爲它們本來就屬於大自然。就算沒有人類,它們也會竭盡全力地延續生命。”
聽完常衍的話,阿花才覺得是自己低估了它們,無法言語的生命形態本該更加頑強纔是。他的聲音不算太低沉,就像和煦的風,聽起來不緊不慢,很舒服。
並肩走着,阿花能感覺到他刻意放慢腳步,和她保持相同速度。那麼大個箱子穩穩地落在他手上。他看着很清瘦,就算裹着羽絨服,但也能從他纖長的手指和明顯的下頜線猜出一二。
“要不換我拿吧,我家也快到了。”阿花覺得不太好意思。
“沒事,我剛好要去前面拿貨。”見他堅定着,阿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街道的拐角,她指了指方向,慢慢地接過箱子,踉蹌了一下“我家就在那兒了,謝謝。”
常衍面對她站着,路燈下,阿花又看到他臉上髒掉的一塊,仰着頭“你的臉……”
他有點慌張地往臉上抹着“哪裡……擦掉了嗎?”
“嗯……差不多了。”其實阿花也是隨口一說。
“對了,你明天能來一下咖啡店嗎?我想給你看樣東西。”他小心翼翼地詢問,剛放進口袋的手又伸了出來。
“可以啊。”阿花眯着眼笑着,一雙酒窩顯得更加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