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目前的房子是兩年前經熟人介紹住進的,那時候她剛從一所不知名的大學畢業,正面臨就業難題。
花媽本意是想讓她回家擇業,在她那老一輩的思想裡,女孩子早晚要嫁人,找份穩定的工作,然後嫁個踏實的男人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現在阿花想起那時候,離開家在外生可能是她這二十多年來做的最勇敢的決定了。其中有很多原因,擺脫媽媽的嘮叨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她很喜歡這裡。
江南水鄉的溫婉氣質,比起自己從小所在城市的快節奏以及不斷更新的新鮮感,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她不適合那裡,換一句話說,她生錯了地方。大抵背井離鄉的人,都會有一種漂流感,懷念家鄉的氣味和溫度。但對阿花來說,這種感覺微弱得幾乎抓不住。從上幼兒園起,她就跟着父母不斷地搬家。剛快熟悉了那一羣人,就要匆匆告別,這樣的轉變使她還來不及適應就要被迫離開。
後來,她乾脆放棄掙扎,蜻蜓點水般地接觸,不敢深刻感受和懷念,然後像暗行例事一樣告別。
很難想象,成年人都很難做到,何況一個孩子。其實孩子更容易學會斷舍離。
幼兒園的小朋友一開始嗷嗷大哭找爸爸媽媽,下一秒有了新玩具就全然忘記之前的悲傷。
所以當得知將重新回到老家時,阿花並沒有太多感慨,就像無數個落腳之處中的其中之一,沒什麼可新奇。
初二的新學期,她由班主任,那位同學們親切地稱呼“地中海”的老頭,領進了教室。
阿花穿着從堂姐那裡借來的不太合身的校服,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寫下名字。
“地中海”擡了一下眼鏡,指着靠牆的一個空座位,淡淡說着:“你坐哪兒吧。”
雖然阿花早已習慣了這種操作,但當她走下去時,依然感覺到大家投向她的目光,有好奇,有驚奇,有疑惑,甚至還有一絲不屑。
她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憋了三節課後,阿花決定去上個廁所。
第一步往往是最難的,也許是心理作用,她隱約感覺到鄰桌的幾個女生正在打量她,竊竊私語,時而發出笑聲。
但她必須裝作落落大方,以她那麼多年的經驗來看,她們的話題無非是衣着以及相貌。
青春期的女孩,開始對身體格外關注。宛如剛剛破繭而出的蝴蝶,迫不及待地和同類分享自己絢麗的翅膀。
正準備快速離開教室時,迎面撞來了一個人。
阿花愣着退了幾步,看着面前高大的短髮女生,感覺來者不善。
女孩並沒有注意到阿花,泛紅的臉上一雙怒目格外顯眼,扯開嗓門大喊:“高雨寒!!!有本事就出來和我當面對峙!”
阿花着實嚇了一跳,縮到了一邊,這大嗓門和花媽有得一拼,但女孩的聲音更加渾厚,彷彿每一句都是從內心深處吶喊出來的。
班裡一大半人都往這邊看,有人說了一句“她不在。”
阿花忍不住地看了女孩的臉,她竟然沒有絲毫怯弱。
“原來是個膽小鬼,敢做不敢當!”
話音剛落,門口忽然熱鬧起來。
幾個校服改得十分修身,散發陣陣拙劣香水味的女生圍住了氣勢洶洶的女孩。
中間的“大姐頭”聲音卻意外意外美,但那股狠勁卻也是咬牙切齒:“看來你很有勇氣啊!”
阿花偷偷往人羣裡看,“大姐大”明顯比女孩矮了大半個頭,臉龐清麗可人,實在不能將她和剛剛的語氣聯繫起來。
而女孩,依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倔強地擡起臉。
接下來的場景,阿花可真是開了世面。
那羣女生向女孩發起了猛烈地攻勢,立刻扭打在一起,互相扯頭髮,誰也不肯撒手,伴隨着一起一落的尖叫聲。
“大姐大”果然不簡單,一個人站在一旁,無辜的大眼睛撲閃着,彷彿她纔是受害者。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但沒有出手攔架的,像在看一場比賽。
阿花正想遠離是非之地,忽然遠處傳來了怒不可遏的呵斥:“前面的!幹嘛呢!幹嘛呢!給我住手!”
此時,觀衆們不敢再戀戰,紛紛散開。
而接下來的事,阿花就不知道了。
老家的房子年久失修,早就不適合居住。後來阿花跟着媽媽搬進了一棟有些年頭的居民樓,距離小鎮南菜市場兩三百米,白天嘈雜無比,一到晚上卻格外安靜。
去往家的路上要經過一條很窄的巷子,陰暗潮溼,一下雨,就會聞到從下水道里不斷冒出來的令人作惡的味道。
學校硬性規定初二年級的全體學生都要參加晚自修,這是阿花最不樂意的事,剛進班級沒多久,幾乎和同學說不上話,白天上課已經夠拘謹了,還要參加這毫無意義的晚自修,而且必須穿過那條清冷陰森的小巷回家,任憑她有一百二十分的精力,到此刻也被消減得所剩無幾。
下課鈴一響,她就以最快的速度從後門離開。
剛剛在教室裡悶出的汗好不容易快風乾,阿花竭盡全力地避開人羣,生怕被其他人身上的熱氣附體。
經過二樓樓梯拐角的時候,她隱約聽見背後有人喊了一句:“李曉凱!”
她本能回過頭,只見一個齊劉海的女生從自己身旁飛一樣地經過,興致沖沖地往前面不遠的女孩肩膀一攬。
阿花這才認出,原來是之前那個短髮女生。
她全然沒有當天那樣的氣勢,和齊劉海女生大聲嬉鬧着。
走出學校一千米左右,她就來到了那條黑壓壓的小巷口。
雖然已經開學一個星期,但面對昏暗的燈光和狗吠聲,她還是有些猶豫。
這時,巷子裡忽然響起一陣玻璃的破碎聲,阿花豎起耳朵聽,沒錯,就在離巷口不遠處。正想湊近一些,忽然拐出一個人影。
阿花嚇了一跳,抓住肩上的揹包帶,給那人迅速讓開一條道。
仔細一看,是個酩酊大醉的中年男子,肚子撐得巨大,搖搖晃晃地甩着人字拖,嘴裡還嘟囔着什麼。
一不小心,她和老漢對視了。
他肥膩的臉忽然泛起了皺紋,阿花分不清是笑還是哭,她正想轉身,書包猛地被拽住了。
此刻阿花腦子一片空白,潛意識裡告訴她此人絕非善類,可是任憑她怎麼掙扎,卻也抵不過男子的力氣。
“放開我!救命啊!”阿花扯開嗓門拼命地求助,不爭氣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甚至想到了妥協,只要放過她,書包裡的錢都可以拿走。
但男人的本意似乎並不簡單,聽見阿花的呼喊忽然慌了神,放低聲音說了一句“閉嘴!”
短促有力。
阿花瞬間停止了叫喊,眼淚都收緊了。
這時夏夜的晚風徐徐吹來,阿花的忽然清醒起來,她想到電視劇裡猥瑣男子跟蹤女性的新聞,或許他不爲財,而是爲了……
她打了一個激靈。
絕望之際,空曠的街道里一聲尖銳無比的聲音:“警察!這裡有變!態!”
阿花來不及思考,只是感覺到男人立即鬆開了手,嘴裡咒罵着,身影搖來晃去地往菜市場的方向遠去。
她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呆呆望着校服的一角。
一陣腳步聲像她奔來,那人扶着她的肩膀蹲下,認真地端起阿花的臉,語氣有些焦急:“你沒事吧?”
阿花終於忍不住了,抱着對方大哭起來。
那人就是後來的李曉凱,開開。
後來她再也沒見過那個男人,但是一回想起這件事,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冒冷汗,而後感到十分幸運。
因爲她遇到一個勇敢的女孩,至少比她有魄力。
開開曾無情地嘲笑她:“得了吧,就你那瘦巴巴的身材,都不夠那男的塞牙縫呢。”
“萬一他飢不擇食呢!”阿花不服氣地辯駁。
那天晚上開開送阿花回了家,一路上阿花緊緊地抓住她的衣角。
從那以後 ,阿花每次就故意在巷口呆久一些,一般情況下開開都比她晚出校門,有時她早點下課了也會心照不宣地等阿花。
從巷口到家的那一段路,成了阿花每天最放鬆的時刻。
有次阿花主動問起開開那場“打架名場面”,開開毫不避諱地像她說明了整件事。
作爲體育部部長的她早在一個星期前已經向老師申請了空教室,預備舉辦部門迎新活動。
“結果高雨寒那小蹄子竟然找她男朋友把教室佔了,搞什麼拉拉隊舞蹈預練!!”
開開說這話的眼神恨不得把對手生吞了。
樑高雨寒,就是那個小巧精緻的“大姐大”,而她的男朋友,聽說就是校長的兒子,高一的蔣海。
事後開開被教導主任拉去訓了一頓,寫了兩千字的檢討並且當衆反省。而那位高雨寒再一次因爲男朋友的關係免去了處罰。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別再讓我遇見她,不然我見一次打一次!”
開開總是這樣,放最狠的話,做最荒唐的事。
某一方面阿花很羨慕開開,因爲她很少表達出自己的意願,就算是面對父母,她也會藏起一些任性無禮的表達。一是她知道這些要求無論如何媽媽也不會答應,二是她想從他人口中聽到“好孩子”這樣的評價。
她與生俱來的自卑敏感,使得她不敢過分引起公衆的注意,哪怕一點點,都會引起她的她不適。她害怕去接觸那些自信的人,
與此同時,她又一直希望給別人留下好印象,就算是不痛不癢的關係,一句“謝謝”也會讓她開心很久。
當時湖南臺正在熱播的《愛上琉璃苣女孩》,阿花覺得自己就像陳喬恩扮演的便利貼女孩,時刻當個老好人,從來不得罪任何人,但也沒有人能走進她的心裡。
之前去開開家,阿花見過她的媽媽,那是個氣質出衆且溫柔的女性。
她看見開開抱着媽媽的手臂,耍無賴似地要求媽媽給她買新的手機。媽媽無可奈何地點了一下她的額頭,寵溺地朝她笑。
那時阿花有一刻是嚮往這種關係的。但一想到爸媽辛苦工作只爲了這個家更好,她強制地斷了這個想法。
雖然自己的媽媽總是嘮嘮叨叨,臉上也從不施粉黛,動作大而不拘小節,但每天早上無論多忙都會給女兒準備早餐,下班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到孩子房間看看被子又沒有蓋好,放假時常常做她最愛吃的菜餚,有時還會在親戚面前誇阿花有多懂事。
爸爸失蹤的前幾年,經常有閒言碎語暗定了他找了另一個女人,更有甚說他死了,無論如何,他應該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離開得毫無預兆,前一晚剛下工回家,第二天早上就消失得毫無蹤影。
花媽是那種不喜形於色的人,特別是在女兒面前。
她還是日復一日地工作,甚至脾氣也好了起來。平時阿花調皮搗蛋總少不了花媽一頓臭罵,可那個階段,花媽好像失去了發火的能力。
阿花記得很清楚,在某個星期一的晚上,她第一次看見媽媽哭。知道現在阿花也不知道緣由,她更不敢詢問。不過隱隱約約知道大概是有關於爸爸。
那一年,她十歲,小學三年級。
媽媽在還沒變成媽媽之前,都不是超人。
後來她漸漸明白,所有的不安大抵是因爲比較。我們只能選擇做自己,無論你多想成爲隔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