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後是我們欣賞音樂的時間。熊研菲的父親給她買了好幾塊輕音樂和古典音樂方面的磁帶,可是,我們並不很喜歡聽這些曲子,雖然這些曲子聽起來讓人無比愉悅,可以剔除內心的浮躁,我們更喜歡的是流行音樂。
當我們喜歡上了某首歌曲,而市場上又買不到相關的簡譜,我們便會反覆聽,一起記詞記譜,然後熊研菲拿到鋼琴上去彈奏,將記音不準的地方修正。修正之後我們便聲情並茂的演唱,或對唱或獨唱,都很開心。熊研菲樂此不疲。
我記得那時我們學會了《愛的奉獻》,《跟着感覺走》,《明月千里寄相思》。
《跟着感覺走》明快高昂的節奏激盪着我們的心懷。我們時常脫口而出:跟着感覺走,讓它帶着我,希望就在不遠處等着我;跟着感覺走,讓他帶着我,夢想的事哪裡都會有……
音樂時間之後是我們的學習時間。不過,這要看熊研菲的精力和精神。如果她精神頭較好,我便會把課堂上學得一些基本知識講授給她聽。熊研菲聽得很認真,彷彿我真的是她的老師一樣。但是,這種學習活動她沒法持久。或許是思考太費神的緣故吧。
當我看出她注意力沒法集中的時候,我便結束知識的講解,陪她去她家的院子裡走走,或者和她說說班上的趣事。
那段時間,院子裡留下了我們許多腳印和歡聲笑語。我們幾乎把她院子裡的每個角落都走遍了。後院的果樹給我們帶來了很多歡樂。黃橙橙的橘子點綴在深青的橘葉叢中,看上去極有誘惑力。那棵雞爪梨樹上的果實已經飽脹了,只是還沒有轉甜,吃進嘴裡澀澀的。
一段時間,熊研菲迷上了照相。假山旁,葡萄架下,橘子樹邊,小徑上,還有大門口,都成了我們照相留念的場所。有時她還會喊她父母一起照相。每一張相片裡,她都笑得很甜,笑得很誇張,她或者挽着父親的手臂,或者貼着母親的臉,或歪頭,或吐舌頭,那樣子,壓根兒沒有疾病的影子,我一時產生幻覺,疾病只是一種傳說。
而每照完一卷膠捲熊妍菲便敦促他父親抓緊時間去照相館沖洗,於是,下一週欣賞照片便成了極其愉悅的事情。
這一天,好不容易到了週末,週六早上我早早起牀,洗漱完畢,便走出寢室。
教師宿舍樓前的那排梧桐樹非常誇張地展示秋的魅力,葉片深黃深黃的,樹底下一片淒涼。籃球場過去圍牆底下那幾棵水杉渾身通紅通紅的,彷彿染了血一般。
教學樓前一個女生急速走向校門口,一眨眼消失了。背影像極了儲火玉。但我知道,這個時候儲火玉還躺在她的溫柔鄉里,是不可能出現在學校的。
我走在梧桐樹下,鞋子踩在梧桐樹大的誇張的枯葉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太陽已經升起有一杆多高了。
“鄭啓航,鄭啓航!”身後不知誰喊我的名字。
我回過頭,是吳建華。
吳建華穿着一雙拖鞋追上我,樣子很滑稽。
“有什麼事嗎?這麼匆匆忙忙的。”我說。
“哎呀,你幹嘛走得那麼快?我還以爲你在寢室呢。”吳建華喘着氣。
“怎麼了?你不知道每個週末我都要去陪熊研菲嗎?”我說。
“你就知道陪熊研菲。”吳建華忽然有點生氣。
“耶,我陪熊妍菲怎麼了?是慢待了兄弟嗎?還是我們兄弟又有什麼活動?”
“儲火玉。我看你都忘了有儲火玉這個人了。”吳建華頓了下腳。
我心裡一凜。
是啊,自那個晚上之後,我硬生生把儲火玉留在我心裡的影像全部刪除了。
“儲火玉怎麼了?她不是過的很愜意嗎?”我說。
“她給你送來了一封信。”
我這才注意到吳建華手裡抓着一封信。
“信?難道剛剛走出校門的是儲火玉?前面有個身影很像儲火玉。”我說。
“我是出來上廁所,你知道我這個習慣的。”吳建華說,“我正要下臺階進男廁所就聽見儲火玉叫我的聲音。我很是疑惑。這麼一大早的,她叫我會是什麼事?誰想會是叫我轉交一封信給你。而且她囑咐我一定要儘快給你。那麼急切。沒辦法了,廁所不上,我趕忙跑回寢室,哪料到你已經出來了。”
“這麼說剛纔急匆匆走出校門的一定是她了。有什麼事嗎?”
“她沒有說。說不定信裡寫了,你自己看。我回寢室了。”吳建華把信遞給我。
是一封很精緻的信封,信封口用膠水粘緊了。信封上一對年輕男女的圖片,看上去浪漫溫馨。不過,並沒有貼郵票。
在撕開信封前我莫名地感到緊張。會是什麼事她要寫信給我,而且這麼一大早送過來呢?必然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吧?要知道,儲火玉差不多有一個世紀沒有理睬我了。
我撕開信封封口。
鄭啓航:
我走了。
昨天晚上我糾結了一個晚自習,很想約你出來說一說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可是,糾結到最後還是放棄了面談的計劃。於是便有了這封信。
這封信是我放晚自習後回到房間寫的。我寫了又塗,塗了又寫,寫了很久,可是還是寫的很不滿意。我怕我寫的語無倫次。
我一時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還是從那次在婦幼保健院遇見你和吳蓮子從手術室出來說起吧。你或許會覺得奇怪,那個時候我怎麼會出現在那裡?當然,你也有可能毫不在意,所以壓根兒不會對這件事好奇。
我那已經是第三次去保健院了。當時我正好要進手術室做一個檢查。你知道,婦幼保健院的手術室外面是一個檢查室。
我去檢查,是因爲我*裡面長了一個肌瘤。醫生敦促我定期檢查。那次是第三次去檢查。卻不想,會看見你扶着吳蓮子從手術室走出來。
那場景我一看就明白了。
我真的很難過。我看着你們逐漸消失的背影,淚水情不自禁流出了眼眶。接着我走到窗口,後來便看見你送吳蓮子上三輪車。當然,我也看見俞錦榮了。他手裡拿着照相機。不過,那時我搞不清楚他爲什麼要偷拍你們。
不是檢查的醫生叫我,我都忘了我到保健院來的目的了。
這次檢查之後,醫生建議我去大醫院複查,我一下子就感覺到自己被上蒼沉入了水底。肌瘤一次比一次大,醫生無法確定肌瘤的性質。
明天,在我把這封信轉交給你之後,我便去所謂的大醫院檢查了。我想,省城醫院應該就是大醫院吧。
這次出去,無論肌瘤的性質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我都不會回來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心情。但有些事其實你並不知道。有些事我會告訴你,有一些事也許你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鄭啓航,你可能會質疑,說我怎麼會拖到現在纔想到去大醫院檢查。
當然是經濟問題。
你在蔣村中學呆過,你應該知道那裡的人們的生活水平,更何況我這個生養在旮旯角落裡的家庭的人?
你知道嗎?我父親爲窯廠砍一天的柴火也抵不到十塊錢。我到哪拿錢去大醫院?
所以,就算檢查出來是惡性的,反正沒有錢治療,那還不如不檢查。
但是現在,我終於攢了一點錢了。這點錢雖然不一定夠治療費,可是至少檢查的費用是夠了,不需要向家裡伸手了。其實向家裡伸手也等於零。更何況我根本不想讓家人知道。
還有,如若檢查出來真是惡性瘤子,我也不打算治療。我會到處去遊歷,看看萬千世界,也不枉來世上一趟。待把錢花完了,我便躲到一個無人知道的地方,默默地死去。
那麼,你可能會問:爲什麼檢查出來是良性瘤子你也不回來呢?
試問,我還能回來嗎?
姑且不說這裡有我太多痛苦的回憶,單就我的行爲也已不允許我再回來了。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外面租房子和可以做我叔叔的年紀的人同居,我們學校的校長早就知道了。
那是個極其齷蹉極其卑鄙的傢伙。
你相信嗎?校長叫我去他辦公室叫了五次。昨天他還叫我過去,但是我沒有去。他叫我去幹什麼?當然是想玷污我。
不不,你不要替我擔心,他沒有得逞。他一次都沒有得逞!我不可能讓他得逞!
前兩次,他還不知道我的事,我到他辦公室之後,他用好多條件誘惑我,說什麼到了高三把省三好學生的指標給我,說什麼爲我爭取保送的指標等等,然後便叫我坐到他身邊,很放肆的摸我的手。我又羞又氣。我沒想到一校之長竟然如此道貌岸然!
後來,他不知道從哪打聽來的消息,瞭解到我這方面的行徑,便用開除我爲條件脅迫我就範。我心想我是死是活都不能確定,學校開除我又算的了什麼?所以,我怎麼都不屈服。
到了第五次我進他辦公室的時候,他把門一關,二話不說就把我抱進他辦公室裡面小間的牀上。我當時都傻眼了。世上會有這樣的校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