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週遭只剩下我和郝珺琪時,我反而感覺空氣比較“陌生”了。我和郝珺琪相視一笑,都迅速轉移目光。
“還好吧,你沒被嚇着吧,剛纔?”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我沒事。”
“女兒呢?”
“也沒事。”
一陣沉默。
“沒想到程大哥這麼搞笑,說話很幽默。他受了傷,還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一直陪我說笑。還安慰我。”郝珺琪打破沉默。
“他們什麼樣的大風大浪都見過,這點小事當然不算什麼。另外,他見到美女話題特別多,思維特別活躍。”我說。
“是個很熱心的人。他說那些混混會一個個去求他,真的嗎?”
我點點頭:“這幾個混混惹上大麻煩了。程偉黑白兩道都熟。”
又是一陣沉默。
“女兒好像已經睡了。”我說。
“是啊,今天晚了點。”
“女兒有八歲了吧?”
“六個年頭。”
“才六歲?我感覺和當年的你差不多高了呢。”我說。
“我當年這麼矮嗎?”
“也不是矮。反正我印象裡你小小個的。”
“特別愛哭鼻子,對不?”
“對。”
又是一陣沉默。
郝珺琪將懷中的女兒抖了抖。
“要不我來抱會?一定抱酸了。”我說。
“沒事。你一換手,她就會醒來。鬼精鬼精的。收攤算了。”
“你擺攤每天都擺到這麼晚嗎?”我問道。
“不會。一般賣到九點就會回去。”
“那我們回去吧。我送你回去,我有車。”我說。
“哥買了車嗎?”
“很垃圾的。”
“看來哥混得不錯嘛。”
“找不到你,混得再好也沒有意義。”我說。
“哥——”
“不說不說,”我有點哽咽,“這些東西怎麼收?”
“我來。哥你去開車過來。”
“你抱着人怎麼收?你指導,我做。再說,我再也不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我們可以叫三輪車運去我的車子。請你指導我怎麼收。”
“怎麼好讓哥做這些事?”
我愣住。心忽然很涼。
“這裡有箱子,哥你把這些東西分類放進箱子就可以了。”郝珺琪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情緒變化。
“好。”我把擺在地攤上的小物件按郝珺琪的指點分類放進紙箱子,然後向一輛路過的三輪車揮手。我把兩個箱子搬上三輪車。郝珺琪坐上車。
“去廣場。”我對師傅說。
“哥你呢?”
“我再叫一輛三輪車。”
“要是這樣,我看就不用去廣場了,哥。東西搬上搬下也不方便,我們直接坐三輪車去我家豈不更好?”郝珺琪提議。
“行,你住哪兒?”我說。
“我住河西。”
“那就徑直去河西。”
那個晚上天陰沉沉的,不見一顆星星。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變得天。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的嚴嚴實實的。轉過新華書店,上陽江橋,我看見橋兩旁的路燈有好幾盞都壞了,四周昏黑昏黑的。
陽江橋過去是一條筆直的街道,街道兩旁的綠化樹高大茂盛,路燈從枝葉叢中伸到街道上空,有些枝葉將路燈整個的包裹住了,燈光便從葉片縫隙中過濾到街面上,整條街道也給人陰深深的感覺。
郝珺琪的家在環保局附近,是環保局職工集資樓。並排三棟,結構一致。三輪車在兩棟樓間的院子裡停下來。院子很大很寬敞,只是雜亂地擺着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在沒有燈光的照耀下顯得黑魆魆的。
我搶着給兩輛三輪車師傅付了錢,然後將箱子從三輪車上搬下來。
郝珺琪住在一樓二單元201室。這些集資樓,不設地下室,不建柴棚間,所以一樓就是地地道道的第一層樓,陰暗潮溼。
郝珺琪的住房和金麗梅的住房差不多大,不到一百平米,客廳小小的。房子的裝修極爲簡單。房子裡的陳設也極爲簡陋。一張學生用的課桌上擺着一臺十七英寸的彩色電視。牆壁上不見有夫妻結婚照或其女兒的照片。
而且令我疑惑不解的是,房子裡別無他人。
我的心越發往下沉:說不定郝珺琪也離婚了。吃夜宵的時候我和程偉他們就感嘆過——這年頭離婚率太高了。
在來的路上我還在想象,想象郝珺琪丈夫的形象,想象和郝珺琪丈夫打招呼的時候自己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境。設若是一個很不堪的男子,他老婆孩子在外受苦受累,他還安心地坐在電視機前,我不知道我的拳頭會不會捶在對方的腦門上。
誰想,房子裡竟然別無他人。
別無他人當然有可能是:郝珺琪和她的丈夫兩地分居,她的丈夫在外地工作,一個星期回來一次,或者,一個月回來看她們孃兒倆一次。
別無他人也有可能是:郝珺琪的丈夫已經去世了。不管是因病,還是別的原因,總之是去世了。
不一定就是離婚。
可是,無論哪一種我都不希望。
“家裡很簡陋。”郝珺琪將女兒放進臥室之後給我端來一杯熱茶,“不過,比咱們小時候住的茅草房好多了。好個千倍百倍都不止。哥還記得茅草房嗎?”
“記得,怎麼會不記得?它常常出現在我夢裡,”我說,“你這是舊式商品房,十幾年前能買得起一套這種商品房,不曉得讓人多羨慕。不過,你不該選一樓,一樓很潮溼,溼氣很重。”
“哥以爲這是我買的房子嗎?我哪買得起房子?租的。”郝珺琪苦笑。
歲月的痕跡像一把刀一樣刻在了郝珺琪的臉上。眼角過早地爬上了一兩條淺淺的皺紋,那雙大大的眼睛依舊佈滿了憂鬱,和每次與我談及回城時一樣顯得期期艾艾的,然而,那晶瑩剔透漆黑漆黑的眼珠已經變得略略渾濁。
“租的?自己沒買房子嗎?”我的心又是一凜。
“哥不覺得我這樣子,能租得起房子住就不錯了嗎?”郝珺琪說。
我愣住。淚水嘩的涌出眼眶。情不自禁抓起郝珺琪的手,說:“爲什麼要這麼說話,嗯?你不知道,你說的每個字,都像錘子敲在我的心上。珺琪,這麼些年,你是不是過得很艱難?你是不是吃了很多很多苦?”
“哥應該過得還好吧?”郝珺琪避開我的問題反問我。
“我……從經濟條件上講,還好吧。沾父母親的光。”
“我聽他們叫你鄭一刀,醫院裡的一把刀聽說待遇很好,一年有好幾萬吧?”
“差不多。”
“哥過得好我就很開心了。”郝珺琪把手從我的手裡抽出去,在木茶几對面的一張小凳子上坐下來。
我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喝多了酒,我感覺口很乾,“你呢?你過得怎麼樣?還好嗎?你和郝叔叔究竟去了哪裡?是不是經歷了很多事情?還有,你們是什麼時候回陽江的?我怎麼到處找都沒有找到你們。對了,你房子裡怎麼一個人都沒有?郝佳她爸爸呢?還有郝叔叔怎麼沒跟你住一起?”
我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
“郝佳她爸爸?郝佳她沒爸爸。”郝珺琪說。
“啊。”我的心又一次下沉。
原來郝佳沒爸爸。這似乎比之前想象的哪一種都更糟糕。這世上,一個人只要出生了,他就必定有爸爸。沒爸爸必定是說,在生命孕育之時,那孕育生命的男女就已經分離。一種是天涯永隔,一種是再也不見。
我不知道是哪一種。
“看哥的樣子,哥的心情很沉重,對不?”郝珺琪說,“其實,絕不是你想象的。郝佳是上蒼送來給我作伴的。上蒼將我身邊的人都奪走了,一定是看我太孤單了,纔想到把郝佳送給我。”
“什麼意思?什麼奪走你身邊的人?難道郝叔叔也……還有,郝佳不是你親生的嗎?難道你這麼多年一直都沒有結婚嗎?”我急急地問。
“哥是不是想知道珺琪的一切?”郝珺琪的眼神迷離,迷濛,又有了小時候看我時的期期艾艾的樣子。
“嗯,哥要知道你的一切,你經歷的一切哥都想知道。”
“每次我想象和哥相遇的情形,或者在火車上,或者在學校裡,或者在汽車站,或者就在廣場上,就在我去菜市場買菜的路上……”郝珺琪的眼圈微微的紅了,淚水蓄在眼眶裡,“可我怎麼也沒想到我們重逢會是今晚這種情形。我很羞愧。怎麼偏偏哥看到的是這一面呢?”
“你只想讓哥看到你的美好,卻要隱藏你的危難,如果這樣,那你還把我當哥嗎?”我知道郝珺琪想要表達什麼了。
“不,不。哥,我不是這意思。我只是不想讓哥爲我難過。”
“可我也不想只是分享你的快樂,哥更想分擔你的痛苦。所以我要知道你的一切。”我說。
“可是哥已經沒法分擔珺琪的一切了。”郝珺琪看着我,眼裡佈滿了憂傷。
“爲什麼?”
“因爲時光。時光設置了一個很大的空洞,它吞噬了太多太多。我也知道,哥見到了我,一定要知道我的一切,可是現在很多事情任我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了。哥真有興趣聽,那我就把我記得的所有事情跟哥一一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