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李正用刀捅了齊正禮之後根本沒有要逃的意思。他等着讓政教主任帶回學校。或許那個下午他把一切都想好了。
李正站在政教處站了很長時間。齊家屯二中政教處是一個很雜的辦公室。老師家長進進出出都會去裡面兜一圈。所以李正用刀打架的事傳得非常快。
政教主任非常惱火。一個那麼大的學校,學生打架是常有的事,沒什麼大不了,打一起處理一起也就罷了,可這種動了兇器的打架卻不常有。政教主任最怕的就是這種打架鬥毆。
動了刀子很可能要出人命的。
出了人命責任可就大了。不是一個政教主任可以兜得住的。
何況當時信息不通,沒有手機,無法及時瞭解齊正禮受傷狀況,政教主任當然很惱火。
政教主任問來問去李正都是那幾句話:看齊正禮不爽,早就想揍他了。
“那你爲什麼要動刀?你不知道刀是兇器嗎?你那同學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兜得了不?”政教主任說。政教主任是體育老師出生,高大,健壯,嗓門特別大。李正在他面前像一隻小雞。
“我打不過他。”
“打不過他,你爲什麼還要和他決鬥?說,這刀是從哪裡來的?”政教主任指着放在他辦公桌上的血跡斑斑的水果刀說。
“是我防身用的。我每天都帶在身上。”
“學校三令五申學生不準帶刀具帶剪刀等之類的東西到教室,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知道。”
“那你爲什麼還要帶?”
“習慣。”
“還有這樣的習慣?”
可是李正再也不想多說什麼。
無怪政教主任會詫異。一萬個學生裡頭也不會有一個有這種習慣的。
天天帶水果刀上學,是對人的一種不信任吧。父親被人謀殺想必影響了李正對人對世界的看法。
李正就是和同學出去玩,也會帶上水果刀。用報紙卷好,藏在袖子裡,如果帶一本書去,就把刀夾在書裡。
更讓人不理解的,李正每天睡覺都要把水果刀壓在枕頭底下。那可是在自己家裡睡覺呀,防誰?防母親還是那個繼父?
一個人如果在家裡都沒有安全感,想想他有多惶恐。
李正就是這樣的人,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
李正的母親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後纔到。是班主任親自去請的。那個守候沒有手機,一般的人家也裝不起電話,要叫一個人只好親自上門。
而班主任很熟悉去李正家的路。當然是因爲李正的關係經常去家訪的緣故。李正犯事不可能總是請家長到校,就像請客吃飯不可能總是吃對方的飯,總得要回請,哪怕就是回請一次。
班主任就是基於這樣的原因去了幾趟李正的家,所以,一聽說李正用刀捅了齊正禮,他老人家的第一反應不是去找李正而是去李正家找李正的母親。
李正的母親我們班同學沒有幾個不熟悉的,她來班上亮相次數太多了。是個大美女。絕對有一米六五的身高。窈窕身材,上身裹得緊緊的,凹凸有致,連已過五十的班主任都禁不住多看她幾眼。
說實話,第一次看見李正的母親,再聯繫李正的身高,我便可以猜想李正的父親絕對是武大郎類型的男人,否則李正不可能連我的身高都沒有。
所以,李正的父親被妻子拋棄的命運是命中註定了的。自古以來就是這樣。至於他被謀殺會不會和妻子有關這我不敢亂加揣度。就算看過《金瓶梅》也不能這麼臆想。
李正的母親徒有那姣好的外表,是個很沒有素養的女人。班主任第一次請她到班上來把李正帶回去反思的時候,她二話不說當着同學們的面給了李正一個巴掌,然後便罵罵咧咧,說什麼要氣死老孃之類的話。
所以李正犯了這麼大的事,她來到政教處,根本沒有耐心瞭解事情的前因後果,而是徑直走到李正面前啪啪啪連着來了幾個巴掌。高大壯碩的政教主任都看傻了。這是什麼風格?
你個死不死的。你個畜生。你是要活活氣死你老孃。還動刀?你剛脆把你老孃殺了得啦。我怎麼生了個你這樣的畜生?我不管了。我管你死活!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呀!……
這一類的話以最快的速度從她的嘴裡吐出來,分貝又特別高,震得在場的每個人的耳膜都疼。政教主任絕對不理解,班主任爲什麼要叫這個悍婦來處理事情,從他緊皺的眉毛可以推想他的心理世界。
李正用我最爲熟悉的神情看着他的母親,任兩頰紅的發紫,疼得腿都想抽筋,他還是眼睛一眨也不眨。
如果語文老師見了這一幕他肯定不會再生李正的氣了,當然,他也不會因爲李正語文考不好而批評李正了。
“噯噯,李正的媽媽,你冷靜下來,”反而是政教主任來安慰犯事的孩子的家長了,“我們請你來是配合學校的教育的。”
“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帶回去就是了。生了個這麼不爭氣的兒子,我都沒有顏面來見班主任。”李正的母親說。
“也只有帶回去了。”班主任的語氣很沉重。可是我知道,李正犯了這樣的大事,班主任心裡還是有那麼點高興的。不是我把班主任想得那麼齷齪,這是人之常情。
“你能這麼想,那就好。這孩子確實也太沖動了。你帶回去要好好教育。不過……”政教主任說。
“不過什麼?”李正的母親問道。
“我們要一起去看看那個被你兒子捅傷的學生,你得出醫藥費。”
“哪有這種事?我都把兒子帶回去了,還要我出醫藥費?這我跟你說,要麼我出醫藥費,要麼我帶兒子回去!”李正的母親斬釘截鐵。
這一回政教主任更傻眼了,“你這是什麼邏輯?你帶兒子回去跟你出不出醫藥費有什麼聯繫?”,
“我帶兒子回去,書都不讀了,我還賠什麼醫藥費?我堅決不賠。”李正的母親不容分辨。
“這我跟你說,你可能還不懂利害關係。你兒子是用刀殺了人知道不?如果他不是年齡小,如果他不是在校學生,是要追究刑事責任的!”政教主任氣不打一處來。
“你也知道說如果。”
政教主任差點噎死。
於是,接下去李正的母親和政教主任和班主任就醫藥費的事爭論了很久。
哥,之所以我要向你敘述這一節,目的是讓你瞭解李正的成長環境。
一個人的成長絕對和他生活環境密切相關。李正從小失去父親已是一大不幸,再加上上天給他配了這麼個母親,他的童年他的少年甚至他的一生都註定了在痛苦中度過了。
到最後還是李正的母親妥協了。政教主任威脅李正的母親,如果她不答應付醫療費那就報警,由公安局全權處理。李正的母親雖然嘴裡說“公安局我怕個屁呀,公安局也不可能不講道理”,但是還是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答應付費。
政教處代表校方也做了退讓,說考慮到李正事後態度好(不逃逸),認錯態度好(不頂撞),不開除李正,而是給予李正留校察看處分。
可是李正的母親卻堅持帶李正回去。她上次已經答應班主任,如果李正再犯事,絕對不再求情。
事實上,這不是主要原因。李正第二天來找我跟我告別,和我說前面他說的那些話時,順便告訴我,是他母親早有讓李正輟學的意思。
那一年是李正家運不濟的一年,他的繼父因爲喝酒摔斷了腿一直在家休養,他的同母異父的弟弟讀四年級在一節手工課上用剪刀刺傷了一個同學的眼睛,他家因此差點傾家蕩產。
所以他母親早就有讓他輟學學徒的意思。他和李正決鬥只不過點燃了*。
“這樣的結局我早就預料到了。”李正說,“我一個下午都在猶豫要不要動刀,我在菜地這邊來來回回的走,可最後還是決定了動刀。”
“爲什麼?”我靠着單槓的另一根立柱。老天似乎要創造和上次一模一樣的氛圍,籃球賽前後十幾天時間天氣都晴好,李正來告別的這天,臨到放學,忽然下起了雨。我撐着傘,李正同樣淋着雨。
“我和齊正禮決鬥無異於拿雞蛋碰石頭,沒有一點勝算。而我又和他說好了,只要我輸我就退出,”李正用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可怎麼樣我都不能輸,所以我只好鋌而走險。”
“你爲什麼這麼傻?”我心裡堵得慌。
“明天我就要出去了,以後極有可能再也見不到面了,所以我特意來和你告別。”
“你後悔嗎?”
“我不後悔。只是很難過。真的很難過。這麼多年我沒有信任過誰,我的心從來沒有體會過什麼是溫暖。是你在這裡讓我體會到了。”
“我只不過跟你說了我爺爺和我母親的事。”
“那種感覺你是體會不到的,”李正身體離開單槓的立柱,他仰起頭,雙手把頭髮往後抹,同時抹去臉上的雨水,“一切都過去了。這麼多天我都是你的夢魘,今天一過,你的夢魘就永遠消失了。”
“你不要這麼說。”
“如果你有機會,請和齊正禮說一聲,我對不起他。還有,希望你不要那麼快就忘記我這個不可理喻的人。走了。”
李正邁開步子往前走。他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忽然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往籃球場方向扔,石頭沿着弧形軌跡在雨線中穿梭,最後落在籃球場外的地面上,無聲無息。
李正始終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