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着人流涌向校外。有許多家長等在校門口。一些考生邁着輕快的步子走向父母,另一些考生則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家長。
人羣裡三個“長毛”顯得格外突出。他們仨一起衝我揮手。
我向他們走去。他們衝上來擁着我。
“媽的,鄭啓航,你終於出現了。”俊哥說。俊哥顯得更清瘦了。額頭上增加了一條傷疤。
“我以爲你消失了,沒想到你躲出去深造了。”臭鹹蛋說。兩年不見,這小子似乎又長高了半個頭。
“我說咱兄弟就是有緣。要不要再去我那個窩賭幾把?”大胖子說話還是慢慢吞吞的,只是他臉上的肉似乎多長了點。
“賭你個死。你以爲鄭啓航還和我們一樣,他現在是讀書人。”俊哥給了我們大胖子一下。
“對對,沒聽我們嫂子說嗎?鄭啓航現在水平可高了。”臭鹹蛋說。
“嫂子?嫂子是誰?”我覺得非常詫異。
“吳蓮子呀。你不知道嗎,她現在是咱俊哥的馬子。”
“哦,”這世界確實夠瘋狂的。難道吳蓮子是那“風水輪流轉”的“風水”嗎?轉轉轉,就轉到了俊哥家。
“走走走,別在這說話,鄭啓航這麼久沒和我們在一起了,咱找個地方坐坐。”俊哥說。
“不不,我要馬上回去,”我說。
“晚半個小時會死啊。今天我請客,算我感謝你,我們就去前面那家冷飲店。”
“幹嘛感謝我?”
“你不是一直在幫吳蓮子嗎?本來吳蓮子這次死定了,沒想到碰上你。”
“對啊,嫂子那老媽可不好對付。自從出了那件事之後,咱嫂子就失去了自由。”大胖子說。
“什麼事?”我說。
“我說你鄭啓航就別再忸怩了。老站這裡說個屁,走走!”俊哥提高了嗓門。
畢竟是兩年的時間。我在蔣村中學的兩年蔣村中學發生了那麼多事,華安四中又怎能沒有事情發生?這個世界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着各種各樣的事情。
我決定答應俊哥的邀請。
我們一起走去校門口正對的冷飲店,在一張長方形桌子前坐下來。俊哥點了四份冰淇淋。
“謝謝,”我說。
“謝個屁。我說你改造的真的很成功。”俊哥說。
“完全變了個人。”臭鹹蛋說。
“和我們的距離是越來越遠了。”大胖子說。
“我說大胖子剛纔說發生了什麼事?”我說。
“我就知道你是爲這件事來的。是不是對吳蓮子還有感情啊。”俊哥說。
“俊哥你說哪裡話?”
“有也沒關係。哈哈哈哈,畢竟你爲她神魂顛倒過。可她真是個不錯的女人,我告訴你。”
“那件事就是我們俊哥因爲嫂子而發生的。”大胖子說。
“大胖子你就把這件事的前後經過和鄭啓航說了吧。”俊哥說。
“我說話慢。還是讓臭鹹蛋說。”
“行,那就由我來說。我們那次爲俊哥打架的事,你應該還記得吧。俊哥的女人跟了別人。就那個很性感的那個。”臭鹹蛋說。
“你他媽的不該說的別說好不好?小心我一個杯子扣過來。”俊哥把臉拉下來。他臉上的那道疤因此顯得寬了一些。
“好好。總之,俊哥身邊沒了女人了。俊哥沒了女人,日子就沒法過。”
俊哥把手上的冰淇淋擲向臭鹹蛋。臭鹹蛋把身子一歪,冰淇淋落在了地上。
“活該,哪有這麼說老大的?”大胖子說。
“你大胖子會說,你就說。”臭鹹蛋氣呼呼的。
“那我就說。總之是我們俊哥相中了吳蓮子,不不,是愛上了吳蓮子。咱俊哥是什麼人?帥氣、威武,看中哪個女的,是那個女的福氣。吳蓮子便常常去我們那個窩。這一點,你知道的。誰想那高個子不服氣,高個子,你還記得不,我們曾經弄過他,他竟然找人來找俊哥的麻煩,這下子,不修理他是不可能了。那可是一場惡鬥,兩邊都有十幾個人。有好幾個人因爲鼻子中了招,血流滿面;也有跪地求饒的;還有一個當場暈死過去了。俊哥專門對付高個子。誰想那高個子不經打,俊哥稍微弄了他一下,就把他的手搞斷了,還踢碎了他一個卵子。媽的,讓他洋,踢碎他一個卵子,讓他搞女人都不爽!這件事轟動了整個校園,我們的父母親又一次被叫到學校,我們因此如願以償被學校掃出了校門。”
“如願以償個屁。”俊哥說。
“我們不早就希望過這種逍遙自在的日子嗎?”
“我說你大胖子就不懂俊哥的意思,俊哥現在可不爽,想和嫂子見次面都不容易,”臭鹹蛋說,“你看這三天只能在考前那十幾分鍾熱乎一下。”
“吳蓮子場場考試遲到就是因爲和俊哥見面?”我心中的疙瘩解開了。
“那是當然。吳蓮子的母親現在看得可緊了,那個死三八,她只提前十五分鐘將她女兒送到,吳蓮子便利用這十五分鐘找我們俊哥。”
“沒辦法,只好讓她遲到一點點了,”俊哥說。
“哦。我知道了。那我走了。”我從位置上站起來。
“再坐會兒,你冰淇淋都還沒吃完呢。反正都考完了。咱們兄弟好好敘敘舊。”俊哥說。
“對不起。我爸爸媽媽都在家裡等我,他們也限定了時間。你們都知道我爸爸的脾氣。”
“那你回去吧。不好玩,真的太不好玩了!”
我走出冷飲店,向公交車站臺走去。站臺上非常擁擠,有一些人一眼看去就知道他們是剛參加中考的學生。公交車一到,他們便奮力往前擠。
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沒有人和我擠二路車,二路車上的位置彷彿爲我等候在那裡一樣。
我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坐下來。透過窗戶我看見車外人來人往。陽光照在建築物的玻璃上被反射出去,在反射的光芒裡閃過俊哥帶女朋友去大胖子家裡的情景,他們一同走出大胖子的臥室,俊哥隨手將房門關上;接着閃過吳蓮子的臉,一張變形的臉,這張臉忽遠忽近,時扁時圓;接着畫面一閃,出現了監考老師收繳我政治試卷的場景,他咧着嘴,彷彿說着指責我的話,餘音繚繞。
我站起來,握緊拳頭對着玻璃一拳捶了出去。玻璃碎成一地,發出嘩的聲音。公交車司機緊急剎車,剎車聲無比刺耳。車上的全體乘客猛地往前傾。
司機大罵。許多人跟着罵。又有人嚷着快開車。
“他媽的,你神經質啊。你不要下車!”司機說。
“我不會下車。”我說。
車子重新啓動。一些人往我這邊看,眼神複雜莫辨。這時,我感覺捶玻璃的手背有點痛。
到了公交車總站,車上的乘客像卸貨一樣下完了。我從位置上站起來。
“你別走。”司機說。
我走到車門口,下到地面上。司機快速走到我身邊。
“媽的,你還想溜?”司機說。
“我不會溜。”
“你腦子有毛病是吧?”
“對。”我說。
“你?”司機差點噎死。
“我會陪你玻璃的。你讓我打電話回去。”
“神經病。”司機咕噥着。
司機陪着我走去公交車總站辦公室。我打外婆家的電話。我打了三次都沒人接,便打家裡的電話。家裡的電話被人提起來的時候我聽見一片吵鬧聲。是外婆接電話。
“我是鄭啓航。”
“哎呀,我的寶貝孫子,你怎麼還不回來?不是四點鐘考完嗎?你知道嗎?你家裡鬧翻天了。”
“家裡出什麼事了?”我搞不清楚,爲什麼許多和我有關的事情總要在差不多同一時刻發生。
“你那個老爸……電話裡說不清,你還是快點回來。”
“我把公交車的玻璃砸破了。”
“什麼?你又惹禍了?”
“你帶一百塊錢到公交車總站來。”
“什麼?一百塊?那可是外婆半個多月的工資啊。”
那個年代,像我外婆工作了近一輩子的人,月工資還不到兩百元。我不是冷血到聽不出外婆彷彿被啃掉一塊肉的那種心疼感。
我把電話掛掉。
半個小時後外婆到了公交總站。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外婆心急火燎。
“你這個孫子沒人招他惹他,好好地把玻璃捶碎了。”公交車司機說。
“哎呦,我的小祖宗噯,你怎麼惹出這種事來?這可是要犯法的。我說師傅,你大人不計小人過,這一百塊錢您拿着。”外婆向公交車司機賠禮道歉。
“帶回去好好教訓一番。”
“我會的。”
在返回的公交車上,我把考試試卷被收繳的事和外婆說了,外婆又是搖頭又是捶大腿。
“怎麼會這樣?哪有這樣的女同學?這樣的女同學你搭理她幹什麼?你在鄉下受的兩年苦不白受了嗎?我和你媽都指望你考上華安二中呢。”外婆老淚縱橫。
“說不定只扣二十分。”
“可能只扣二十分嗎?整張試卷都收繳了,我說起航啊,你什麼時候纔會懂事呢?你不知道外婆已經老了。”
“對不起。”我這才注意到,我在蔣村中學的兩年裡,外婆的頭髮幾乎全白了。
“我是要活活被你們父子氣死的。”
“爸爸出了什麼事嗎?”
“他?我都不好在這兒說啊。真丟臉啊。回家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