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週六的早上我們起得很早。全校的住校生都起得很早。我們早早地洗漱,早早地洗好衣服,早早地去食堂吃早餐,然後便坐在寢室自己地鋪位上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年輕的我們似乎都沉浸在一種悲傷之中。也有點興奮,也有點擔心。還不到七點半朱竹武便來寢室通知我們去教室集中,然後端凳子去升旗場地排隊。
所有同學都來了。沒有一個人請假。
每個同學的自律性彷彿一下子提高了,幾乎沒什麼人交頭接耳。主席臺上擺放着一排桌子凳子,就和開學典禮一樣。主席臺後面兩棵梧桐樹之間掛着一條橫幅——華安市人民法院公捕公判大會。
附近學校也來了部分學生。街道上的居民也來到了學校。他們在我們學生後面。也有些居民站在圍牆外觀望。
我們等了大概十幾分鍾,便有兩輛警車開進校園。我們以爲是董雲鴻被押解過來了,全都站起來看警車。朱竹武訓斥我們坐下。我們只好坐下來。
警車在主席臺附近停下來。從車子裡走出七八個穿制服的人,他們在校長的引導下走向主席臺,然後在主席臺上坐下來。校長坐在最邊上。那些穿制服的人談笑風生,好像在說什麼開心的事,讓我們很反感。
那天是陰天。天空中烏雲密佈。偶然才能看見太陽在雲層中穿梭的影子。
我注意到木芙蓉已經長滿了葉子,正呈現它旺盛的生命力。主席臺後面的梧桐樹上葉子一層堆着一層,顏色已經由淺綠轉變成深綠了。
遠遠地傳來警車鳴笛開路的聲音。我們一下子警覺起來,應該是押解囚犯的車子到了。
果真,不到兩分鐘就從校門那邊又開進來兩輛警車。這兩輛警車開到梧桐樹下便停了下來。從每輛車子裡出來四個警察,這些警察背上都揹着槍,每兩個警察壓着一個穿着囚服的人走上主席臺。囚服的顏色是黃色的。
這些囚犯的頭髮一律都被剃成了光頭,走路的時候一律都低着頭。警察似乎也不讓他們擡頭。
每個囚犯的脖子上都掛着一塊牌子。這個場景猛然讓我想起掛着牌子被批鬥的父親,讓我想起永泰小學,讓我想起郝珺琪。
我竟然有好一段時間沒有思念郝珺琪了。
人羣中發出了聲音。很多人在交頭接耳。我們學生都在猜測哪一個是董雲鴻。
“鄭啓航,你說哪一個是董雲鴻?”站在我身後的吳建華拍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這樣子哪能看出來?”
“聽說這四個都是殺人犯。有一個好像也是把老婆殺了,因爲她老婆在外面找男人。”
“你聽誰說的?”我轉過頭。
“站在我們班最後面的一個婦女說的。好殘忍。他把他老婆殺死之後像剁豬肉一樣剁碎了,然後用農村用的尿桶挑到山上埋掉。”
我感覺頭皮一陣陣發麻,“他以爲這麼做就不會被發覺了。”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吳建華說。
“另外兩個呢?”
“一個是菜市場上賣豆腐的,把他店鋪對面賣糕點的小夥子殺了,只是因爲對方喜歡聽收音機,吵到了他午睡。”
“有這麼荒唐嗎?”我沒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不相信。聽說兩個人都很倔,不退讓,發生了爭執,賣豆腐的拿起用來切豆腐的菜刀一刀便將賣糕點的殺了。”吳建華做了個拿刀往前捅的動作。
“天哪。”
“另一個聽說更荒唐,是兒子把老子殺了。”吳建華繼續說道。
“怎麼會?”
“他老子和他媳婦搞到了一起。”
“扒灰?”
“對。好像是這麼說。”
“這樣的老子也該死。”
四個死刑犯被警察壓上了主席臺。他們面對我們站立。我們這纔看清楚站在最左邊的一個是董雲鴻。警察壓着他的頭,但是他竭力把頭往上擡,然後看向我們學生隊伍。他彷彿在尋找什麼。
我注意到他兩眼深陷,面無血色,臉頰瘦削,原有的那股英俊蕩然無存。我沒法想象這段時間他經受着怎樣的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
班上一些女生已經哭了。吳蓮子低着頭站在蔣麗莉後面。
只有我、項建軍、徐賢人知道,董雲鴻在找吳蓮子。
董雲鴻忽然激動起來,不停地扭動身子,眼睛盯着我們。掛在他脖子上的牌子在晃動。我聽見警察訓斥他的聲音。接着他低下頭,身子也停止了扭動。
廣播響起來了。會場一下子安靜下來。
“我宣佈,華安市人民法院公捕公判大會現在開始。”一箇中年人走到立式話筒前面說話。
有幾個人鼓掌。一些人跟着鼓掌。很多人和我一樣很是猶豫,不知道這種場合鼓掌是否適宜。
我們都以爲首先宣判的是董雲鴻,但是,宣判順序正好相反。
我看見一個警官模樣的人走向立式話筒。前面那個中年人則回到位置。
“把某某某壓上來。”警官模樣的人說。
兩個負責押解的警察把一個囚犯往前推進一步。
我們豎起耳朵聆聽宣判詞。這被第一個宣判的便是吳建華說的在菜市場賣豆腐的。宣判者簡要的敘述了他的殺人經過,然後宣判:鑑於某某某故意殺人,情節惡劣,爲維護社會管理秩序,保護公民身心安全,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之規定,判決如下:被告人某某某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那兩個警察壓着賣豆腐的走下主席臺,然後向警車走去。猛然有兩個老人衝向前,哭着,尖叫着。有幾個警察過來攔截他們。賣豆腐的停下來,漠然地看着衝上去的兩個人。
“兒呀,兒呀!”老婦人哭喊着。
賣豆腐的一句話也沒有說。
那兩個警察壓着他進了警車。
這邊開始宣判第二個。
緊接着宣判第三個。這兩個的親人同樣哭得死去活來。
最後,輪到宣判董雲鴻。
還是那個警官讀宣判詞,中氣很足。“犯罪嫌疑人董雲鴻,一九五七年出生,江西銀山縣人,華安市鐵路中學教師。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二日下午兩點五十八分,在學校教職工宿舍裡因和妻子發生爭執,用菜刀將妻子砍死。手段殘忍。爲維護社會管理秩序,保護公民身心安全,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之規定,判決如下:被告人董雲鴻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把罪犯壓下去。”
兩個警察壓着董雲鴻走下主席臺。
前面宣佈大會開始的中年人走到立式話筒前宣佈公捕公判大會結束。主席臺上坐着的人紛紛起立。
董雲鴻被押解着走到學生隊伍前面。董雲鴻的親戚哭着跟着後面。
天空似乎更陰沉了。
很多學生低下頭。我的眼角也溼潤了。
“鴨梨,我愛你。鴨梨,我永遠愛你!”董雲鴻忽然大叫起來。
“你叫什麼?!”一個警察猛地勒緊了董雲鴻的衣服。
“我愛你,鴨梨,我永遠愛你。我死也愛你!”董雲鴻再次喊叫起來。
另外一個警察一個警棍擊在了董雲鴻的頭上。董雲鴻閉住了嘴。
我們看見董雲鴻上警車前頻頻回頭。
接着警笛鳴叫起來。車子開動了。所有的警察或警官都上了車。四個囚犯的親戚跟在警車後面跑。他們的哭喊聲迴盪在校園裡。
街道上的觀衆退出校園。外校的學生在班主任的組織下有序的退出校園。緊接着我們學校的學生有序的退場。
“吳蓮子,吳蓮子你怎麼了?”蔣麗莉忽然叫起來。
我往女生隊伍裡看去。我看見吳蓮子攤在地上。蔣麗莉、儲火玉和廖瑩瑩在竭力攙扶她。
“朱老師,吳蓮子暈倒了。”有女生向朱竹武彙報。
“快把她扶起來。”朱竹武說。他走到吳蓮子身邊。
我跟着圍過去。
蔣麗莉她們已經將吳蓮子攙扶起來了。吳蓮子漸漸地恢復了意識。
她的臉色蠟白。額頭上冒着一些汗珠。
“怎麼了?”朱竹武問道。
“我……”吳蓮子說話的氣息非常微弱。
“快把她扶到班上去休息。鄭啓航,你一起照看一下。”
我吩咐項旺福和徐賢人等將蔣麗莉她們的凳子帶回教室。蔣麗莉幾個扶着吳蓮子走去教室。蔣麗莉的凳子已經在揭飛翔的手上。
我跟在她們後面。
徐賢人叫住我,輕聲問我:“鄭啓航,吳蓮子是不是受不住刺激?”
“你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低着嗓音提醒徐賢人。
“這個?”
“不要說了!”我難得嚴肅。
大家把凳子帶回教室之後便離開了。有的回寢室,有的直接回家,也有的去租住房。
吳蓮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休息。
蔣麗莉和儲火玉也走了。
“你不回寢室嗎?”臨走前儲火玉問我。
“我想在教室看書。”我說。
“那我走了。”
教室裡又剩下我和吳蓮子。
吳蓮子忽然放聲痛哭。她不停地聳動身子。
我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我知道這樣哭出聲來對吳蓮子更有利。她想必壓抑地太久了。
我走出教室。整棟教學樓空蕩蕩的。有幾個人在校園裡走動。想必這些人都聽見了吳蓮子的哭聲,但是他們並不在意。
吳蓮子的哭聲終於小下去了。
我走進教室,走到吳蓮子身邊。“現在要好一點了吧?”
吳蓮子不停地聳動着鼻子。她滿臉都是淚水。
“這樣哭開了也好。一切都過去了。”我說。
“我受不了了,鄭啓航,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
“爲什麼要這樣?爲什麼會這樣?是我害了董老師,是我害了董老師!”
看來,公判現場讓吳蓮子改變了觀點。她一直認爲董雲鴻將她害了。
“是他害了他自己。”我說。
“真的是我害了他。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怎麼會搞成這樣呢?”
“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他馬上就會被槍決嗎?”
“說不定已經槍決了。”
“啊。”